亭下水连空

毕竟真言趁醺酣,此间情有系,只是爱无关。

头像是亲友画的,不可以抱哦。

【双华】少年行

*双华山   师兄:徐闵川  师弟:江疏(外号江小小)
*1v1无大三角。内含华武,华武前提:守碑人
*万字一发完结,仍然不知道该怎么定义,只是把脑洞写嗨

“师兄师姐跟我说,当年我爹爹嘴欠被人追着打了十条街,脚下生风窜得比赤兔马还要快,窜完了还继续欠。没及冠就敢带着小师弟溜出山门玩儿,半夜遇狼便削头狼,待下山见识了江湖套路就更不得了,欠得让人想抓回来吊着打。”徐闵川忧心地对他师弟道,“师弟啊,你可千万别学我爹爹,会被人打,好疼好疼的。”

师弟江疏拉了拉穿在身上显得格外宽大的惊鸿衫,捧着小脸儿道:“师兄,你爹好帅!”

徐闵川:“……”

徐闵川已有了个少年模子,谷潇潇特意改小的惊鸿衫穿在身上,腰后别着他爹爹岳鸿给削的耍帅竹笛,倒真挺像那么回事儿。徐闵川闻言更忧愁了,心想,这个小师弟是不是要学坏啦?

岳鸿人已远在后山守他的碑,然而华山上下仍然记得这个皮猴子的模样,千叮咛万嘱咐地告诉岳鸿的宝贝儿子徐闵川:别学你爹爹。徐闵川认真地听进去了,从被带进华山山门起就是个乖孩子,人还没剑高就要帮师姐搬东西,抱着高亚男师叔的大腿死活要学怎么保护华山的武功。过了两三年,十岁的徐闵川依然是那么个根正苗红的好孩子,正当华山上下被祸祸过的弟子都松了口气时,九岁的江疏被爹领着进了华山山门,从此华山又感受到了被孩子支配的恐惧。

该孩童天生一副爹娘在伙食上虐待了他的模样,瘦瘦小小一只小猴子。他爹是个拥有大厨饕餮称号的华山,暗香娘跑商跑出了行商麒麟的美名,都出了名的疼孩子,天晓得这孩子为何就是吃不胖,谷潇潇改小的惊鸿衫还是穿得空荡荡,遂在华山得了个江小小的绰号。

江小小拉住徐闵川的衣袖,眼巴巴道:“好师哥,你爹爹在哪里呀,我也想见他。”

徐闵川道:“我有两个爹爹。一个在华山上,另一个很忙。”

江小小吃着徐闵川给他带的绿豆糕,很是震惊:“我只有一个会打我板子的凶爹爹,师兄有两个,那不是要挨两份板子!师兄真可怜。”他恋恋不舍地看了看手里还粘着口水的半块绿豆糕,忍痛割爱,举到徐闵川眼前:“师兄吃吧!”

“……乖啊你自己吃,师兄不饿。”徐闵川把那半块糕塞回他嘴里,“我另一个爹爹是武当弟子,脾气可好了,他们都不会打我的。”

江疏顿觉师兄的生活幸福美满,绿豆糕该给自己这样天天手心挨板子和打屁股的小可怜儿,遂两口解决了点心,抹抹嘴,一溜烟地跑去打听岳鸿年少事迹了。小屁孩才勉强提得动木剑,就对爹娘口中的侠义肝胆心生向往,迫不及待要听一听别人闯荡江湖是个什么模样。

徐闵川把江小小落了一地的点心渣收拾干净,去请风无涯师叔教自己念书写字。

把跪在荒坟上嚎哭的他捡回来,又把他当儿子养的武当弟子徐清平很乐意教导他,然而徐清平总是很忙,不经常回华山来——小徐闵川看着徐清平那“云中君”的腰间玉佩,并不是很懂,但也不曾觉得不满。徐清平给了他新的姓名和生活,牵他从一截被焚烧成灰的旧梦里走进漫天的华山风雪,徐闵川已经觉得很满足。

徐闵川在风无涯处学了一日千字文,去找车夫爷爷送他回去时,正巧碰见提剑归来的高亚男。

她总是一身利落而修身的劲装,长发高束成英姿飒爽的马尾。徐闵川对她打了招呼,高亚男笑着问道:“闵川今天也要回去呀?”

“嗯,我不回去的话,晚上爹爹就要一个人点灯啦。”徐闵川道,“师叔,我今天学了千字文,认识的字儿又多了好几个,我能不能帮上谷潇潇师叔了?爹爹说不管我的武功学得多好,能帮上华山才是最好的,我也想和爹爹一样。”

高亚男似乎愣了一瞬,然后摸出几颗糖来放在徐闵川掌心。一向英姿飒爽不输男儿的大师姐摸了摸他的头,堪称温柔地说:“好孩子。”她又道,“别让岳鸿等太久了,快回去吧。”

那几颗糖大约是华山厨子自己做的,形状一点儿也不规则,甚至有黏在一起的糖块。徐闵川小心地收好,带回去给爹爹一起吃。

被车夫爷爷叨了一路注意上山安全的徐闵川脑壳都快秃了,好不容易才劝走把马往山下一栓撸起袖子就要送他上山的车夫爷爷,徐闵川这才松了一口气,理整齐衣褶,把自己好好收拾成一个衣衫整齐的木剑小侠客,又不太放心地对着旁边冰湖照了两下倒影。

这是一座白雪上压着历代前辈群碑断剑的山。

岳鸿就在此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守着这些碑铭,仿佛一辈子都不会腻。

他一步还没迈开,悠长清越的鹤唳自天边而来,徐闵川闻声望去。

雪山绵延向远方,黑衣道人就从雪山之上破雾而下。金黑相间的华贵衣角如蝶一般在空中翻飞,道人鬓发被风撩开,露出左眼下一道艳极了的红。

“爹爹!”徐闵川扑进道人怀里,“爹爹什么时候回来的呀!”

道人稳稳把小孩儿接了个满怀,牵着他一只手,慢慢往山上走:“下午回来的。算算时间差不多了,来接你。买了你喜欢吃的糖葫芦。”

徐闵川露出一个缺了牙的大大笑容,开开心心被牵好了:“爹爹,我今天跟风师叔学了好多字,只是我的字儿歪歪扭扭,风师叔的就很端正好看……谷师叔给了我一把小木剑,我也是有剑的华山弟子啦。前几天,门里给了我一个叫江疏的小师弟带着,他太瘦了,我们都叫他江小小……”

徐清平认真地听着,时不时嗯一声。他面对徐闵川时总是温和又包容的,一点儿也看不出那副冷冽的模样,同样的神态徐闵川也常在徐清平面对岳鸿时看见,只是徐清平对岳鸿又要多一些东西。小小的徐闵川并不太懂那是什么样的情绪,摸不着头脑。

“那回去我考一考你学得怎么样,好不好?”徐清平摸了摸他的头,“闵川,你做得很好。练字儿和学武一样,要静心慢慢来,太急是没有用的。”

“好呀。”徐闵川眯着眼睛嘿嘿地笑了一会儿,忽然扯着徐清平告状,“我不在家的时候,岳爹爹总是忘记用午饭,我回家都没有看到中午烧饭剩下的柴灰。”

路过一处不太好走的岩石坡,徐清平把小孩整个抱起来,让他坐在手臂上。徐清平修内为主,身子骨并没有修外功锤炼肉体的岳鸿那般结实,徐闵川却觉得他养父的臂膀着实是世间最坚实的。

“我回去说他。”徐清平道,“辛苦闵川监督他了。”

剑眉星目的华山弟子提着灯等在门口。风霜也未磨平他意气,反而将他打磨得更加沉稳,几乎看不出年少时那副招猫逗狗的模样。岳鸿突然一个大大的喷嚏:“谁说我坏话……回来了?”

徐清平把徐闵川放下地,徐闵川立刻像一只撒手没的小狗似的窜没了影。徐清平道:“回来了。听说你不吃中饭。”

岳鸿左手挠挠鼻尖,哈哈哈地笑了几声试图蒙混过关,扭头就去揪住徐闵川的小脸搓圆揉扁,直把徐闵川揉得呜呜求饶。

自从徐清平直言要长住岳鸿的小破屋时,岳鸿就不晓得哪里来的动力,本来懒出了汁儿的华山弟子愣是从山下请工匠来把小破屋给扩了一圈儿。徐清平某日从山下抱回来个小崽子做了他的便宜儿子,他又请工匠来多盖了一间屋子。这会儿看起来倒是像模像样一个家了。

徐闵川欢快地道:“爹爹吃糖!”他小心翼翼地从腰包里摸出高亚男给他的几颗糖,全部分给岳鸿和徐清平,自己只拿了最小的一颗,然后一溜烟地去看岳鸿帮他养在屋后的兔子去了。

留下岳鸿拿着糖和徐清平对视,岳鸿笑道:“好道长,清平,你怕是捡了个小宝贝回来。”

徐清平瞥他一眼,卸下剑匣置在架子上:“你也很会捡。”

岳鸿回想一番认识徐清平的前因后果,乐呵地圈住徐清平肩膀,撩开直垂如瀑的黑发,在他后颈上留了个泛红的印记。

江小小打听了一番岳鸿的光辉事迹,小不点少年更崇拜岳鸿了,恨不得扒着徐闵川的肩膀蹭车到山上来,不给去就嗷嗷哭。

给哭得脑壳嗡鸣的徐闵川只好回去时把江小小也捎上了山。

徐清平道长已经有事儿走了,留下一个满地抓山鸡的岳鸿。

镇上买来的山鸡不知怎么挣脱了草绳满地蹦哒,岳鸿只左手能用,跟着鸡滴溜溜转了几圈儿也没能抓稳,便不抓了。

他伸手折了根枯枝,左手掂了掂重量,甩腕一掷。那枯枝准确地穿透了鸡脑袋,刚才还在扑腾的山鸡倒在地上。

岳鸿把它一拎,冲刚爬上山的自家儿子道:“闵川,走,晚上喝鸡汤。嗯?怎么还跟了一个小师弟回来?”他眉眼间一刹那的杀意还没收起来,没留意间就吓到了第一次见他的江小小。

江疏拽着衣角紧张道:“我我我叫江疏!我爹爹是江楚!我娘亲……”

“……行了你别自报家门了……我又不打你,不要紧张哈。”岳鸿哭笑不得地打断他,“你爹是我师弟,你满月酒我还送了礼。”

徐闵川去烧雪水准备烫鸡毛,江小小扒在岳鸿的大腿上,活生生成了个腿部挂件。

江小小道:“我知道岳师叔很厉害,所以想见见真人!啊这就是那个敢于群鹅中偷蛋壳的侠客……”

岳鸿:“?”

徐闵川道:“他听了爹爹你年轻时候的故事,吵着要来见你。”他往灶台里加完了柴,噔噔噔地跑过去抱住了岳鸿另一边大腿,“爹爹,我也想听。”

岳鸿:“……”令人头秃。他拖着两个眼睛亮闪闪的腿部挂件寸步难行,最后只好投降,“行行行讲,快把我的腿给放了,你们两个上辈子都是小猴子吗?”

于是两个小孩欢呼雀跃地松手了,徐闵川看了看火,牵着江小小去看他养在屋后的兔子。

那两只兔子白白软软地团在一起,徐闵川拿菜叶子喂时蹭地站起来,露出和白软外表完全不符的大长腿。江小小着实又震惊了一番,感叹道:“我从来没见过兔子的腿这么长……”

徐闵川面色沉稳:“多见见就习惯了。”

江小小道:“师兄说得对,所以我决定经常来这里。”

徐闵川:“……”

时年九岁摸了一会儿兔子觉得无聊的江疏小师弟,顺手抽走了师兄腰后的竹笛,放在唇边吹起来。呕哑嘲哳难为听,大约说的就是这样的声音——该竹笛既没有校音也没有试音,仅仅是岳鸿削来哄儿子的耍帅竹管子。

徐闵川想要堵耳朵,但他从徐清平那里学来了部分待人接物的方式,他正襟危坐,默默地接受魔音贯耳。

江疏快乐道:“师兄!你是第一个听我吹笛子没有堵耳朵的人。我也知道我吹得不好,要不师兄你来吧。”

徐闵川:“……”我也不会啊。他在江小小期盼的眼神里泰然自若地接过笛子搁在唇边,吹出一声猪叫。

岳鸿早已经在屋子里笑得打跌,直到儿子在江小小的笑声里冲他投出求救的眼神,他才摸出自己那支玉笛。

江小小听见了笛声,抓着徐闵川的袖角,愣愣地听起来。他老爹成天捏着笛子练,吹得噗噜噗噜,被他娘敲脑壳。但江疏的暗香娘着实是位妙人,随手摘叶便可吹成曲。

岳鸿笑嘻嘻地趴在窗台上问:“这曲子是我自己瞎编的,还喜欢吗,两个小家伙?”

江疏眼睛都亮了起来:“这曲子叫什么呀师叔,你可比我爹吹得好多了,我爹吹笛子我们都要跑的。娘亲说我继承了爹爹的笛子白痴……”

岳鸿胸膛压在窗台上,把左手探下去,屈指敲了敲江小小的脑门儿:“叫归岳。”他又把脸探下去,洋洋得意地说,“儿子没娘说来话长,这首曲子呢我最开始是给清平吹的……武当道长徐清平你知道吧,刚开始那态度比华山的雪还要冷……哦你不知道啊。就是闵川的另一个爹爹。后来呀,他学会了用琴弹归岳,琴笛合奏才叫好听呢。”

江小小半懂不懂地道:“那为什么我只有一个爹爹,而师兄有两个呢?”

岳鸿大笑道:“等你长大就懂啦。”

江小小更加摸不着头脑了,被徐闵川牵去铲雪。两个小孩儿铲着铲着就打起了雪仗,最后一起滚在雪地里,被岳鸿挨个儿拎进屋,一人裹着一床小被子,可怜巴巴地露着个脑袋吸鼻涕喝鸡汤。

他这几天听了满耳朵的岳鸿如何纵马长笑,华山论剑如何将比他修为高的前辈斩在剑下。因而连岳鸿松垮穿着里衣,把那霹雳衫乱扔完隔着裤子挠了挠屁股,江小小都觉得这是何等潇洒的一代大侠风范。徐闵川看得无言极了,只好灭去灯烛,把眼睛发亮的江小小塞回被子里。

江小小在黑暗中轻声问:“师兄师兄,你长大了想干什么?我想成为你爹那样的侠客……真帅啊,夜奔百里夺宝,劫富济贫抱得美人归……”

徐闵川想了想,也轻声笑道:“小小很有天赋,一定能做到的。我嘛……”他蓦然想起徐清平垂下眉眼温温和和同他和岳鸿讲话的模样,又想起仅左手能用的岳鸿单手耐心教他使剑,道,“我想和爹爹一样,成为一个温柔的人。”

华山的雪化了又落好几轮,当初的两只小兔子已经长得笼子都圈不下了,还下了好多只小兔子,干脆就放开它们在院里蹦哒。

岳鸿亲眼看着当年还没剑高的小萝卜头一点点长高,从惊鸿衫换了照影衫。他欣慰又自豪地呼出一口气,转头去调徐清平的琴。此人完全不通琴法,却又要有模有样的调音,调两下还拿指尖一勾,挑出个破碎难听的调。

徐清平在旁支着手肘任他手贱,手指勾着岳鸿不能怎么动的右手,十分安静。昔日那风里来雨里去的冷冰冰小道长,被华山这屋子里几缕烟火气裹成了个暖融融的大道长。他望着正在对铜镜仔细整理照影衫衣领的徐闵川,笑了笑。

“闵川。”徐清平道,“你做得很好,很不错。”

徐闵川提着剑转回头来,摸摸脑袋,颇有些不好意思地冲他的两个爹爹笑起来。

劈断了不知道多少次的木剑终于换作龙渊极寒冰水里淬炼过的剑。徐闵川和师弟江小小作为同一批华山弟子,一同被踢进龙渊醒剑。江小小这几年几乎成了徐闵川的小跟屁虫,徐闵川在风无涯那儿读书写字,他在外头抱着夏大夫的大腿认草药。江小小去后厨摸点心,徐闵川放哨。本就是看着同龄才被师兄放在一起的两个小鬼头成功发挥了一加一大于三的威力,今天在龙渊这边钓鱼,明天去满山挖洞寻宝,后天去偷齐无悔师叔埋的酒。

江小小身量也长开,不是那副瘦猴子的模样了,然而徐闵川仍然管他叫小小。江疏腰后别玉笛一管,系块羊脂玉佩,长发束个高马尾,当真是个一刻都闲不住的潇洒小剑客。他这会儿抱着华山的梅花送给师姐师妹,马上就扒着师兄的肩膀要比剑,顺便再祸祸一下华山上养的动物。这儿拔个鸡毛,那儿扯一把狗尾巴。

徐闵川不太管他,只是无奈地笑一笑,然后把江疏给屁股上狗咬的牙印上点儿药。

“师兄像个小老头。”江小小趴在徐闵川膝盖上,晃着腿说。他屁股还光着等徐闵川上完药。每一次作妖完,他都对徐闵川这样说。

徐闵川有时候回答他:“我要帮小小看着周围呀。被发现的话,你又要去龙渊挑水跑圈了。”更多时候他不回答,任凭灯火晃了一遍又一遍。

他想,完了,师弟真的学坏了,怎么听着跟我爹爹年轻时候那些事儿风格挺像的。

梅花又开了一轮,暗香浮动。

有一回江疏跟着徐闵川回家,前院里鹤舞衫的道长膝上横了一把琴,正对着一张字迹丑陋的乐谱试弹。

道长鹤纹广袖垂在白雪上,戴素白织锦手套的指尖一勾弦。

勾得没少招惹山上好看同门的江小小心里一跳,拿手肘悄悄撞徐闵川:“师兄,这般好看的道长是谁呀,你认识吗,帮我引荐引荐?”

见怪不怪的徐闵川麻木点头:“认识,我爹爹,徐清平。”

江小小喜欢好看的人,喜欢一切他看着顺眼的东西,也许是遗传了他那华山爹的毛病,同样也祸祸过满身书卷气的徐闵川。但他的华山爹只觉得自家娘子最好看,连儿子都嫌弃,为此父子俩没少拌嘴。

道人看见了爬上山的两个小孩儿,放下琴来迎。徐闵川道:“爹爹今天回得好早,这是我师弟,江疏,江小小。”

徐清平便一视同仁地给了两个孩子一人一个小风车。

方才还如遭雷击的江小小立刻精神起来,拉着徐闵川满地乱跑玩风车。吃过晚饭,江疏便去问岳鸿怎么使剑,那厢叽叽喳喳讨论剑法,徐闵川正跟着徐清平学琴。

徐闵川小心翼翼地看了看徐清平,忧愁道:“小小那么喜欢岳爹爹,你会不会生气呀……毕竟爹爹每次回来的时间都这么短,我都觉得时间不够。”

徐清平的大手按在徐闵川小手上,带他体会琴的手感,平静地说:“我怎么会生气。岳鸿很好,他值得更多人的喜欢。但是这天下,没有人会比我更喜欢他了,这就够了。”

徐闵川似懂非懂地点头。

武当弟子摸了摸放在一旁的剑匣,低叹道:“有时我也贪心,觉得时间太短。再等一等,等到后辈可以独当一面的时候,我就不必走了。”

那块刻着云中君的腰牌还系在他腰间。

徐闵川道:“爹爹,我不懂。”

徐清平道:“这是责任。”

这一年徐闵川十六岁,江疏十五岁。

徐闵川一身书卷气,比起华山那种轻狂快意的气质,倒更像个小书生。他同岳鸿和徐清平告别,孤身一人御剑下华山。

华山弟子到了年龄,总要到江湖里滚一圈儿,才晓得什么叫江湖。炽热的人握极寒的剑,每一个华山弟子入门时,师兄师姐都会对他们这样说。我们华山是以侠做骨的,你要记住纵死侠骨香,不惭世上英。

鸣剑堂为他拨了足够的路费,徐清平这浑身散发着“别的没有只有钱”气息的武当弟子不放心,也给了很多。徐闵川就揣着他的路费和少年侠气,意气风发地一脚踏进江湖中去。

徐闵川在客栈休息的第一夜,有人鬼鬼祟祟地爬上了他的床。他反应极快,借着星月光辉就擒住对方手腕,一把反剪压在床板上。

鬼鬼祟祟的人痛呼出声:“好师兄快把我放了……师兄师兄我错了疼疼疼疼……”

“……”徐闵川放开手问,“你怎么偷偷跑下来了?”

江疏眨了眨眼睛,在榻上盘腿坐下了:“师兄比我大一岁,所以比我先下山,都说江湖偌大,指不定我明年再下山就碰不见师兄了,这可不行。”

徐闵川把唇抿成一条线,无声地看着他,直把江小小看得心虚。他方才歇下,长发垂在脸侧,柔软得很。

江疏指尖绕着徐闵川的头发道:“我是顽劣。但是我想跟师兄一起游历江湖是真的。”他拿出山上哄师姐师妹的伎俩,一双无辜的桃花眼盯着徐闵川,只差抱上去撒娇了。江疏小猴子得了爹娘真传,虽然幼时是皮包骨头的瘦法儿,大了也成个翩翩俊朗美少年——不然他那美貌的暗香娘就真的在思索要不要扔了这个丑巴巴的儿子再生个小公主了。江疏从小到大嘴都甜,见了师姐甜甜夸好看,见了娘亲更是天南地北地夸,不把对方夸得天花乱坠决不罢休。

然而徐闵川并不吃他这一套,任江小小眼睛都瞪酸了,也没见徐闵川的态度松动一点儿。徐闵川温和道:“明早我送你回去,小小。山下很危险,你不能这样胡闹,好不好?师兄明年一定回去,送你下山。”

江疏道:“为什么我不能跟你一起?岳师叔十五岁也下了山。我可以自保呀。”他说着举了举手里的剑,“师兄你知道,我向往这个江湖已经很久很久了,也不是一时兴起才溜出来的,你瞧,我什么都带了。”

徐闵川只是看着他,直到江疏困乎乎地打算团着徐闵川的被子睡觉。

良久,徐闵川摸黑下床喝了一杯冷透的茶,说:“江湖路远。我先去探一探,明年小小就不会迷路了。”

江疏也沉默了一会儿,那双漂亮的桃花眼倏然又睁开了,对着爬上床来裹被子的徐闵川道:“师兄,你且小心。”

小时候他们就经常挤在一张床上,像以前无数次做的一样,徐闵川给江小小掖了被角,笑着说:“放心吧。”

金陵盛景,宝马雕车香满路。徐闵川坐在青灰屋瓦上,忽然有点儿迷茫。他入江湖以来,见过有人为了百两银大打出手,见过有人表面称兄道弟却背地捅刀,也见过有人相互扶持不离不弃。我入这江湖来,是为了做什么?他把目光放得很远,那是华山的方向,那里终年覆雪,生活在雪山上的人却炽热极了。

屋下有人喊徐闵川去茶馆,徐闵川道:“来啦。”

他站起来,又居高临下地看了看脚下的金陵。这座城池繁华极了,不晓得此刻诞生又陨落多少惊才绝艳的人物,也不晓得多少人在这里丢了梦想。这不是徐闵川第一回来金陵,却是他第一回凭借自己的力量,试图在暗流汹涌的江湖中挣出一片天地来。

他一跃而下,足尖点着支起水果摊的一根竹竿,轻飘飘地又腾起身。迷茫吗,依然是迷茫的。只是暂且怀着迷茫胡乱闯一闯,才是少年人特有的模样。

江疏赤着上身在岳鸿那儿帮忙砍柴,每一斧子下去皆是相同力道。岳鸿漫不经心地拿干草编小鹤,道:“不闹着下山了?”

江疏摸了摸鼻尖,笑道:“听师兄的。既然十六才准单独走,那这规矩自然有道理。现在我还打不过左手的岳师叔呢。”

岳鸿淡淡道:“右手废了,我就学用左手,学了十来年。你人生头一次摸剑,那是当然的。不过你这小兔崽子进步很快,今年打不过闵川,明年再去可就不一定了。”他说着,又编了只兔子,放在江疏脑袋顶上,“等你明年下山,可别忘了自己想要什么。”

江疏眯起桃花眼,满嘴跑火车地同岳鸿开了一会儿玩笑,然后道:“我想一剑霜寒十四州,当天下第一的侠客。你说现在江湖局势暗流汹涌,那我就去做翻得最凶的浪头。”

岳鸿把他脑袋上快掉下来的兔子扶了扶,笑道:“就凭你现在,还不够呢。”

江疏终于劈完了柴,胡乱擦了擦汗,把塌在腰间的里衣穿好,摸过自己的剑。剑鸣嗡然,他又轻又狂地笑开:“师叔不试试怎么知道?”

岳鸿只提过那把锈剑:“等你逼我出鞘。”

雪亮剑光斩落一株松针,屋后一大窝兔子惊得奔逃。

岳鸿第一次拔出了锈剑。双剑相格,剑鸣如龙吟。

“哈哈!”少年纵声大笑,“师叔,你拔剑了!”

“好小子。”岳鸿笑道,“你十六岁,可以下山去了。”

狼蹲在松枝上的少年不肯下来,大声道:“师兄说这两天肯定回来送我下山的!他要是不回来,我就赖在师叔这儿不走了!天天打扰你和徐道长!”

岳鸿锈剑归鞘,也大声道:“赖你姥姥!信不信师叔把你揍得连你爹都认不出来?”

江疏继续跟他对喊:“我爹嫌我丑,不想认我!!”

岳鸿道:“江楚也是个兔崽子!”

江疏道:“对——!兔崽子!!”

闹归闹腾,华山还是选了个好天气送江疏下山。风尘仆仆的徐闵川在那天前一晚才赶回华山,敲开江疏房门的瞬间,肩上就挨了一拳。徐闵川肩上还带伤,闷哼一声,退开几步。

江疏在门口抱着双臂道:“我以为师兄不会回来了。”

徐闵川苦笑:“半路被仇家截了。小小,好久不见。”差点就真的回不来,这种话徐闵川自然是不会说的。他举了举手上的东西,“我带了竹叶青来,但你明天要早起,只能喝两杯。”

一年功夫,江疏又窜高了一截。往门上一倚,活脱脱是从画儿里走出来的人物。那双桃花眼盯着徐闵川上下看了一圈,终于往边上让了让,把徐闵川放进屋里,忽然道:“师兄身上有血腥味儿,伤着哪儿了?”

“包过了,不碍事。”徐闵川道,“小小更像个剑客了,现在也还想入江湖走一遭么?”

江疏剪了烛,笑道:“不光想,想得很呢。我有多想闯荡江湖,就有多想师兄。”

徐闵川只笑,拆开酒坛封泥。师兄弟小酌两杯,徐闵川便轻车熟路脱了外衫挂起,跟江疏挤一张床。

月明星稀,格窗外梅枝疏影横斜,打更声渐渐远了。

江疏闭着眼睛问:“师兄这一年在山下是不是遇上了很多事?”

徐闵川道:“是啊,很多。有很令人难过的,也有很开心的。但最后我只发现,我多么有幸才能握得起这柄剑。前辈们说得一点儿没错,要投身进去,才晓得其中滋味。”

江疏笑了一会儿,道:“那即使是错综复杂的江湖,师兄也要奔往其中吗?”

从小到大功课都很好的徐闵川头一次对江小小的问题沉默了一会儿,回答:“我不知道。”他睁开眼,看见黑暗中江疏的眼睛,小豹子一般野心勃勃。

江疏道:“我要去。”

于是徐闵川便隐隐约约觉得,他和江疏似乎长成了不一样的人。

早晨华山一众弟子便送江疏下山。江疏似乎怀着孤身闯荡的意愿,并没有同徐闵川说一道,于是徐闵川也没提,站在人群中捏着个瓷杯,敬他这一盏别离酒。

江疏轻裘缓带,背了一个小小行囊,干了一盏华山陈酿,拜别长辈。临行前他忽然又回头,大声喊道:“徐闵川师兄!珍重!”

徐闵川素来讲话温和,少有大声,此刻也提气大喊道:“江疏,路上小心!”

已经不瘦小的江疏愣了愣,意识到什么似的,抱着剑笑了笑,投入华山的寒风中了。

山高水远的,何日能重逢呢。

岳鸿也来了,握着徐清平的手,轻轻说:“谁知道呢,不死就是福气了,见不见面谁能管。”

徐清平用力地回握住岳鸿的手。

徐闵川忽然就不迷惘了。他想,江疏要做天下第一的侠客,而我要做能给予他人希望的、温柔的人。

不论何时举办的华山论剑都是盛景。在这里有江湖各大门派的新秀弟子竞争,也有前辈若惊鸿游龙般的身法。二十岁的徐闵川自然也去了。他听见台上主持扯着嗓子报:下一局,华山徐闵川对华山江疏!

徐闵川捏着英雄令愣了愣,三年来他常听见江疏的消息:今天这个小祖宗因为美人儿跟人结了仇,明天小祖宗掀了某地头蛇的场子,这些都在金陵只晃荡了一下子就沉下去,只有徐闵川这般在乎的人才捕捉到只言片语。没想到论剑才开十来局便对上了这仗着年少轻狂无事不敢做的小师弟。

他站在台上,主持喊了三声也没见江疏上台,正要宣布江疏弃权时,远处一阵马嘶鸣,有人声势浩大地策马狂奔而来。

来人足尖在马背一点,轻功落地,咧嘴笑道:“我来啦!”他怀里还抱着坛酒,挠挠头,“这酒难买,耽误了一会儿。”

主持翻着白眼替他接过酒坛,下台去了。徐闵川笑道:“师弟还是那么精神。”

江疏提起剑,也笑:“好久不见,师兄。”

开场的梆子敲过最后一声。二人手中剑铮然出鞘,剑鸣不止,战意盎然。刹那间论剑台周遭仿佛空无一人,鸦雀无声。

江疏进步又大一截,剑意仿佛破山斩浪,肆意换招之间令人防不胜防。他带着轻狂快意的笑,提剑斩去。

正是夕阳时,而他的剑比漫天红霞更璀璨。

双剑相格,徐闵川道:“你果然是要名动天下的人。”他剑上淬着龙渊的寒芒,冰冷又肃杀。徐闵川剑意如沉稳内敛的山,对上江疏那恣意如风的剑,丝毫不落下风。

江疏后空翻落地,猫般轻巧,以剑撑一把身形,弯起桃花眼:“自然是要快意平生。”

论剑台被纵横剑气扫得面目全非,天色渐渐沉下去。这是最后一场论剑,场周紧急点起了灯笼。艳红的光晃在徐闵川胸膛上,血流如注。

势均力敌的对抗终结于徐闵川的快雪时晴,剑气晃灭了江疏身后一盏灯。

江疏扔下剑,道:“师兄,你不是在让着我吧?”

徐闵川抽回架在江疏颈间的剑,示意他看胸前一道极长伤口,道:“没有。”

主持宣布徐闵川胜利,又数出英雄令分发,台下来往纷纷说的都是江湖一梦,说的都是少年英豪。

十九岁的江疏搭着徐闵川的肩膀,又轻又快地道:“心服口服呀,不愧是师兄。师兄等着吧,下一次一定是我赢。你知道的吧,江湖暗流汹涌,可偏偏表面上这么平静。我去给他搅出点儿浪来才有趣。”

徐闵川想问他接下来要往哪儿去,想了想还是闭上了嘴。少年莫问前路,老人莫问归途。江疏浑身皆是桀骜不可驯,当战绝不避战,是华山弟子应有的模样。于是他也笑起来,同江疏勾肩搭背地喝干了那坛酒。然后江疏半夜里就骑着马,踏着星光,扬鞭催马走了。

他在屋瓦上目送,一如从前他在屋瓦上迷惘何去何从。徐闵川想,这样也好。

都说故人别后不相逢,此后不知是否缘分捉弄,竟然真的从未相逢。

醉来天彻,大梦初醒。

徐闵川始终觉得江湖于他吸引力并不算大,因而渐渐转往官路上。侠客救一家,好官能救万民。他仍然不荒废习武,只是他年少纵横江湖的剑收进匣子里去了,除了相熟的人,再也没有人晓得那儒雅的老爷也曾是个策马闯江湖的小侠客。他曾听说江疏的名声——华山剑客,孤剑杀出不归谷。江湖风云变色,势力纷乱洗牌。后来徐闵川同江湖的交往淡了许多,便再没听见过江湖的消息了。

徐清平不再是云中君了。他如释重负似的,将剑匣同岳鸿的剑一同搁了起来,也不要徐闵川操心住处,仍然同岳鸿居在压满了墓碑和断剑的山头上。

徐清平说这样很好,岳鸿也觉得很好。于是徐闵川也就觉得,再也没有比这更好的事情了。

三月桃花满路,春风比肩,正是清晨。徐闵川孤身策马出城门,正要去看望岳鸿和徐清平。

忽然有人迎着清晨城门开启的第一缕缝隙与阳光,扬鞭纵马而跃。同徐闵川擦肩而过时,二人不约而同地勒马回望。

正是归来少年人。

来人风尘仆仆,负着一柄用破布随便缠绕的剑,弯起桃花眼,笑道:“师兄。”

徐闵川看着他发间那支当作发簪的桃花花枝,也笑了起来。

他问:“我的琴曲归岳还不曾忘,师弟的笛曲归岳,忘了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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