亭下水连空

毕竟真言趁醺酣,此间情有系,只是爱无关。

头像是亲友画的,不可以抱哦。

【华武】守碑人

*华山 岳鸿  武当 徐清平
*万字,一发完结。华山有无法治愈的旧伤,影响很大注意。
*我流瞎写

华山难得有一个没有落雪的艳阳天,剑气破空,那霹雳套的华山侠客便翩翩地踏剑而至。这代表武学登堂入室的华山弟子套装右袖袖角卷着银云纹,后衣摆暗纹华贵内敛,端得是潇洒多情的侠客范儿。

听雪楼外站着等纳穗的云飞卓眯起眼睛认出来人,笑道:“你又来啦?也老大不小了,什么时候带心上人来听雪楼给师兄过过眼?”

“我整天对着白雪,没有心上人呢。”侠客摸摸鼻尖,用左手拎出一大包东西,“师兄收下吧,我再去一趟谷师姐那儿,就回去了。”

云飞卓看了看他的右手,笑容稍稍敛起来。二人对视一眼,云飞卓叹息着拍了拍侠客的肩膀:“岳鸿,辛苦你了。去鸣剑堂多拿点儿药,千万别省这么点儿东西,身体最要紧。”

岳鸿不甚在乎地嗯了一声,道:“师兄师姐比我辛苦得多,我们都知道的。”

“去吧,别耽误了手。”

岳鸿拱手同云飞卓作别,找谷潇潇领东西去了。去鸣剑堂时手上只提一把快要锈死的剑,回他那雪山上盖起的小破屋时却用左手提了一大兜东西,谷潇潇甚至还在岳鸿背上绑了个大包袱,塞满了杂七杂八的用品草药和药方,一面塞一面轻飘飘地念叨:“师弟你要带着这个,怎么能缺了这个……最近华山特别冷,右手关节会不会痛?那个也要带好,我特意给你做了加厚的护腕,美观不受影响,保暖性能更好。”

岳鸿几乎要承受不住师姐的关心,红着耳朵用左手提大包小包,落荒而逃。

雪山上一座没点灯的小破屋,随便拿枯死的树枝围成了篱笆,圈出个小院子来,工具东倒西歪地堆在角落里,显出一番颓废姿态。门上从不挂锁,岳鸿脚尖踢开门,熟门熟路摸黑进去,点起蜡烛。燕无回师兄领他看了暮云阁的日落,直到夕阳西下,这才舍得放岳鸿回去。

暮色沉沉,昏暗又寂寥。几只寒鸦掠过天穹,又蹦跳着落上了枝头。

正如少林高僧圆寂后将舍利子放入后山塔林中一般,华山弟子也将葬在华山所拥有的雪山之上。他们用一生来握极寒的剑,死后睡在心心念念守卫的华山上。他一个人,常年累月地与冰雪和山岳为伍,守护着历年历代的墓碑。

岳鸿自请守碑,已有五载。

他左手提着锈剑,右手轻轻地捏起灯笼柄。然而他五指使不上力又抓不拢,只是抖,灯杆又啪地掉回去了。岳鸿又试了两回,结果还是一样不成功,他便用左手连灯笼一起提了,出门去巡夜。其实没有什么巡的必要——山上放眼望去尽是黑沉的石碑,枝叶横斜的耐寒树木肆意生长,快要伸入墓碑范围时才被岳鸿毫不留情地修剪掉,根本没有任何值钱的东西。只有脑子烧坏了的小贼会光顾这个死气沉沉的山头,瞅着那四面透风的破屋子啐一口。也许最值钱的就是那个会走会跑的守碑人,按斤称了能拿个一二两银子。

岳鸿五年如一日地坚持了下来,大晚上提着盏灯在山上晃晃悠悠,还给附近的村民制造了不少灵异怪谈的素材。

夜路走多了,总会碰见鬼。常有老人家对岳鸿语重心长地教育,然而岳鸿并不相信——这满山埋的都是华山前辈,若真能现身,他求之不得。直到这一日他半夜里在树杈上捡着个浑身是血的青年,才稍稍觉得老人家说的有道理。岳鸿右手因经年旧伤使不上力,只得半拖半抱地把那背上背着硕大棺材盒子的青年弄回了小破屋,一路拖在地上,生生拖没了人家半口气儿。

无端诡谲的夜里,天边圆月隐隐泛红,鸦声嘶哑。

点好蜡烛,岳鸿这才发现对方穿着武当内门弟子黑金相间的镇玄衫,衣料上乘,并非凡品。岳鸿神经大条堪比麻绳,也不想武当弟子为什么会掉在一座满是碑铭的山上,指尖一捻那柔软的布料,嘀咕一句:“是不是老前辈要出来了呀……”就啪叽把摇摇欲坠的窗关上,扒拉出谷潇潇塞了一包裹的药,像只大狗熊般笨拙地给道人处理伤口。

他捡到这背剑匣的武当弟子时,周围白雪上没有多余的脚印,像是凭空掉下来的。放在桌上被血淋了大半的剑匣迎着烛火泛起乌沉的光,配上主人那半死不活躺尸榻上的模样,倒真像个棺材盒子。简陋的屋里唯一一张榻留给了昏迷不醒的伤员,岳鸿在外奔波一日,戴上谷潇潇特制加厚护腕,便将脑袋往桌上一磕,片刻便扒着桌子睡着了,还把呼噜打得震天响。生怕这武当夜里醒来惊慌失措发神经,他没有吹灭那支小小的蜡烛。

岳鸿醒时蜡烛已经燃尽了,武当还没有醒,然而桌上的剑匣被擦得一丝血迹都看不见了,因处理伤口而被岳鸿扒下随便团在一边的镇玄衫被叠得整整齐齐,压在剑匣下头。

“好家伙,你是田螺姑娘么……”岳鸿自言自语道,“醒了第一件事不是喊我看情况,是擦剑匣。”

那道人把脸埋在被子里,蜷成只虾睡得正平稳,心倒是大得很。岳鸿便起来洗漱,打水,劈柴。他只有左手能用力,做起事来很慢很慢,却也没什么别的事要做,慢也自得其乐。谷潇潇给他的不光有药材,还有常用药方。岳鸿不懂什么医术,只是胡乱摸出伤药方子按着熬了一锅,煨在灶台上等道人醒了喝。

他搬出椅子坐到院中,腿架在篱笆上,用干稻草编蛐蛐儿。右手动作僵硬且使不上力,但还是能动一动的,他用这种方式派遣无趣的时光,聊胜于无地锻炼那只早就废掉的手。

连汇聚天下名医的云梦都说治不了的手,当然是废得透透的。

岳鸿荒腔走板地哼起了不成调子的梅花落,待他编了一地的一戳一蹦哒的蛐蛐儿和蚱蜢,屋里忽然响起了低低的咳嗽声,道人拖着沉重的步子往门口来。岳鸿一回头,正撞进一双寒潭似的眼睛里。

道人披散着一头长发,披着他扔在床边的霹雳衫,慢慢扶着门框站稳了,冲他一揖,声音低哑:“多谢少侠相救。”

他站在那里,翠竹一般挺拔。

昨晚并没有什么功夫仔细端详道人的脸,直到现在岳鸿才看得分明,道人生了一副极冷淡的面相,左眼下一道随眼形上挑的细红痕,不但没有把他的气质衬得暖一点儿,反而显得更加不近人情。岳鸿暗叹一番武当的道士们果真都生得像白豆腐一般标致,起身进屋,顺便把不停灌寒风的门给带上了,颇随意地问:“少侠客气了,巡夜碰见,顺手一救。你是怎么掉到华山来的?”

道人正垂着眼睛看铺了一地的草编小玩意儿,点了点头,回道:“敌众我寡,轻功体力不支,刚好落下来。”他转身打量一番岳鸿和他的小破屋,认真地考虑自己能做什么而不给救命恩人添乱,最终还是回到床上躺他的尸去了:“少侠怎么称呼?”

岳鸿把早就煨在灶台上一碗漆黑的药推到道人面前,咧嘴笑道:“岳鸿,鸿雁的鸿。”

道人面不改色地喝空了那一碗岳鸿闻了都皱眉的药,道:“徐清平。”

岳鸿捏着空碗,俯下身调侃道:“徐道长呀,你怎么连问都不问就喝了,万一这是毒药,我想杀了你怎么办?”

徐清平忍着满嗓的苦意,扭头看向岳鸿的眼睛。对方毫不躲闪,坦坦荡荡。徐清平道:“如果你要害我,昨晚一刀就可以解决,但你没有。所以我选择相信你。”

岳鸿大笑起来,徐清平十分不解。

岳鸿道:“我既然捡了你回来,就自然不会害你。我这儿也是华山领地,然而这整个山头只有我一个活人,你只管安心养伤就是。我看你这样子,怕是走两步就要摔了。”

徐清平想问些问题,却又体贴地闭上了嘴,生怕揭出什么岳鸿不便回答的难言之隐。他认真地道:“救命之恩,无以为报。待我修书门派,定不会亏待你……”

“打住打住。”岳鸿摆手制止,满嘴胡扯道,“我的好道长喂,茶馆说书里下一句就是要以身相许了。虽然这相遇的情节俗气了一点儿,但这种话再落俗就没意思了不是?你看我这屋子,四面透风,哪儿供得起武当白豆腐,怕啦怕啦。”

徐道长面无表情地看着他。那双又冷又深的眼睛很勾人往里头看,只可惜目光如同出鞘的剑,又冷又锐,生生冻死了一个又一个求索者。

岳鸿从前江湖纵马时快意平生,结识的尽是豪爽之辈,甚至有一灯下去教做人的云梦姑娘,颇有千金散尽还复来的气魄。他最不擅长应对徐清平这类清清冷冷,仿佛衣袂不沾尘的人,从来能躲则躲。可这老天爷特意往他面前放了个比龙渊雪水还冷的道人,躲是躲不了了,岳鸿只好硬着头皮干笑起来:“我救人可不是为了报酬,道长莫要误会了。”

也不晓得这道长到底领会了几分意思,就见他点了点头,道:“我知岳兄并非为了报酬,但给报酬是我的事。我这条命,怎么也比那些金银珠玉值钱。”

“富婆抱抱我……徐道长我开玩笑的你别这么看着我……”岳鸿抖了抖手臂上的鸡皮疙瘩,从桌上薅来一把方才编出的小玩意抖在被褥上,转移话题,“道长你瞧,我还会编别的。左右你伤没好躺着也是无聊,要不你就玩玩这些?”

“……”徐清平捏起干草蛐蛐儿,平静地把它们挨只并排放到床沿去,“你先前放在地上了。”

……啊,爱干净的道长。岳鸿环视一圈到处藏污纳垢的破屋子,五年来第一次不太好意思直视这单身直男风格的粗糙住所。他扯只凳子坐在床边,继续用干草编小玩意儿,于是轮到了无事可干的武当弟子打量他。岳鸿垂着眼睛编东西,干草在指间穿梭,认真且专注,哪怕是委屈地蜷着腿坐小板凳,也看得出骨骼修长。那双眼睛天生带点儿令人亲切的笑弧,未言人先笑,怕是有不少姑娘曾芳心暗许。

只是右手动作很不自然,徐清平暗想,他还能握剑吗?他见过许多华山弟子出剑,一柄剑在手中如游龙走,剑光雪亮又璀璨,当真是一剑定风波。他的眼神落在岳鸿手指上,右手经年提剑的老茧已经褪得差不多了,而左手掌心呈现一种多次磨砺过的粗糙感。……他是不能握剑了吧。

徐清平没来由地觉得可惜极了。

屋里安静得很,只能听见雪花落在屋瓦上的声响与岳鸿翻折干草的脆响。岳鸿把手上编完的小玩意儿放徐清平掌心,道:“道长拿着玩儿吧,我去把檐上的雪扫了,不然屋子很容易塌。”

徐清平从嗓子里嗯出一声,端详那只草编的小东西。那是一只振翅欲飞的鹤,精巧极了。从认识到现在不过几个时辰,徐清平已然把岳鸿的处境猜得七七八八——废了一只手,独居雪山上,有夜巡,应是在守卫什么东西,但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

他看着手里那只鹤,轻轻地叹了口气。

你也曾是少年英豪呀。

徐清平因药物作用断断续续睡了好几回,每一次惊醒时,就见一个修长高挑的身影在四面透风的屋里晃来晃去,但凡弄出了大点儿的声响就立刻回头看看徐清平有没有被吵醒,然后才放心地继续做事。华山上的风是透骨的,只有这样的环境能磨砺出极寒的剑。徐清平从小生于温暖的江南水乡,看的是青树翠蔓,后来就入了武当,也不常经历华山这样的天气,极其不适应,只得把自己蜷得更紧一点儿。然而他还有伤在身,一缩又疼。

屋里只有这一张床,岳鸿巡过夜回来,颇有点犯难。昨夜趴在桌上睡了一夜,起来腰酸背痛,右手戴了加厚护腕也冻得发疼。他暂时把今晚睡哪儿这个问题扔到脑后,给徐清平换药。他比徐清平高一些,因为修炼外功锤炼肉体的原因,也比徐清平壮实,他的里衣穿在道人身上显得空空荡荡。脱了衣服才看得出道人也从不懈怠于肉体锻炼,腰部线条流畅极了,典型的穿衣显瘦脱衣有肉,垂着眼睛坐在那儿,墨发如瀑,常年包裹在道袍中严严实实的躯体白皙得很,倒真让岳鸿没来由地产生了一种自己正在面对什么仙人的错觉。

他同这周遭格格不入,即使这鹤浑身缠绕着纱布,跌坐在破屋中,他也还是扶抟九天的鹤。

徐清平低头系着自己胸前的纱布,忽然道:“岳鸿。”

岳鸿正在艰难地跟他背后的伤口做斗争:“啊?”

徐清平道:“只有一张床。”

岳鸿立刻道:“我打地铺。”

“……”徐清平被他如此迅速的态度噎了一下,冷静道,“地上冷,一起睡。”

岳鸿愣道:“……啊?哦,好。”他收起药,明明是自己的床,躺了个道长,便不知如何是好,总有种不太真切的感觉。他在心里唾弃了一番自己,脱了外衫扔在一边,吹熄了蜡烛,摸黑上床。

徐清平已经自觉挪到里头去了,被暖得温热的地方全留给了岳鸿。白日里睡得久了,他没什么睡意,便睁着眼睛默背道德经。

岳鸿冷不丁出声道:“道长,你念什么呢?”

徐清平缓缓道:“太上忘情。”

“哈哈,你们道家的东西我不是很懂,太深奥晦涩了,脑壳疼。”岳鸿笑道,“我拜入华山门下,最开始是因为倾慕快意恩仇的潇洒剑客,三尺青锋,世间大不平,非剑不能消也。”

徐清平小心地翻了个身,侧对岳鸿,嗯了一声。他在很认真地听。岳鸿睫毛很长,落着雪地映入屋的星光。岳鸿忽然不知道该怎么接话,徐道长显然不是个健谈角色,连表情都不曾变过,冷冷的。好像徐清平更适合华山这样的冰雪,负剑提拂尘,轻功登顶,在皑皑白雪中用那样平静冷冽的目光注视山下苍生。

徐清平问:“……后来呢。”

岳鸿便笑了,抬起右臂,颇随意地撩起里衣衣袖。不落雪的夜晚,月光亮如明烛,适应了黑暗的眼睛很清楚地看清了——那是一只骨节分明的修长手臂,腕上脉门处一道极深的长疤,横过大半个小臂。他说:“后来万圣阁鬼琵琶带人袭上华山,那场偷袭里我被废了右手,鬼琵琶被齐师兄和风师兄联手击杀。”

徐清平问:“不能治吗?”

岳鸿咧嘴笑道:“治不好啦。我的老伙计都已经锈了。”

徐清平沉默下来。他本该说一些漂亮话来圆过不慎揭人伤疤的场面,却一句话都说不出口。他见到过岳鸿在生火煎药的间隙里用右手轻轻摩挲那柄剑的剑鞘,大概是想起了从前那段喝药治手的日子。

眉目俊朗的侠客年少下山,锦带吴钩,踏花楼栏杆狂歌少年游。

岳鸿十分不在乎地道:“好道长,不要露出那种表情嘛。我已经习惯了,还能用左手劈柴,根根粗细均匀,特别好烧。”

徐清平道:“……嗯。”

还没等他想出什么可以说出来的词句,岳鸿已经睡着了,这回倒是没有打呼噜。二人同盖一床被子,被窝里的温度渐渐回暖,徐清平慢慢舒展开先前冻麻了的腿。华山是极寒的,华山的剑也是极寒的,而岳鸿是炽热的。

果真是一个很好的华山弟子。

徐清平第三天就可下地随便走动了,但伤还没好全,他就下去舒展筋骨,帮岳鸿分担一些琐事。墙壁的裂隙被他用石子混湿泥补上了,东倒西歪的篱笆墙也重新立好,边边角角都整理得干净。岳鸿从山下的镇子买东西回来,差点没敢进门儿。

道人已经穿好了洗干净的镇玄衫,道冠束回头顶,与他养伤窝在床上时青丝凌乱的怠懒模样完全不同,一副翩然若谪仙的模样。然而这谪仙用根布条把宽袍广袖胡乱绑起来,挽着袖子扫地的模样着实反差有点大。

“你回来了。怎么不进来。”徐清平说,“我饿了。”

“差点以为进了别人家。”岳鸿老实道,“我以为武当的仙长不会干这个。毕竟你们那么有钱,随便一锭金子一丢,买个下人回去做。”

徐清平把扫帚搁在墙角,道:“一个人游历,不会也得会。没什么能帮上忙的,就帮你打扫一下。”他半转过头来看岳鸿买了什么东西,左眼下一道红痕从垂落的鬓发下露出来,又冷又无端令人觉得艳。

岳鸿默默地想,是你忍不住这脏乱差的屋子了吧。他把眼神从徐清平的脸上拽下来,然后去做饭。如果不是这几天朝夕相处,谁晓得这看着自律严谨的道长跟自己如出一辙地喜欢赖床还喜欢吃肉,但他的外表太具有欺骗性。外表与内里的反差的确很有趣。岳鸿想着,端出了晚饭。

岳鸿道:“入了冬,肉也不太好买,委屈道长跟我吃粗茶淡饭了。”

徐清平吃得很认真,闻言抬头嗯了一声:“不差,很好的。”过了一会儿,他又怕岳鸿觉得他在敷衍,补充道:“我小时候捡地上的东西吃,能吃就不挑,有干净的食物就很好了。”

“……我明日就去打野味。”岳鸿把菜叶子咬得嘎嘣响,“道长只管吃就是了,我岳鸿再穷,多一副碗筷还是负担得起的。”

“……不是。”徐清平想了半天,愣愣地道,“我只是想说,你做饭好吃。”

岳鸿抹了一把脑门上并不存在的汗,道:“下次夸我直说就好了,我脑子笨,不直接告诉我,我听不懂的。”

道人夹了两筷子炒鸡蛋,想了一会儿,又认认真真地嗯了一声。

岳鸿做饭,徐清平就自觉包揽了洗碗的工作,从门外挖了雪,生火化开。从前岳鸿一个人,吃了上顿懒得做下顿,如今多了张不知道留多久的嘴,生活也规律了起来。他往灯里添好灯油,又提着自己那把锈剑,惯例出去巡一遍夜。徐清平还在撸着袖子洗碗,好看的眉皱在一起,直到洗干净了才舒展开,然后无声地站在岳鸿背后,把他吓了一跳。

岳鸿问道:“你要跟我一起去吗?外面很冷。”

徐清平点点头:“没关系。”

于是他把门随便一带,徐清平变戏法似的摸出一把小小的锁摁上去,然后把钥匙交给岳鸿。岳鸿哭笑不得道:“好道长,这山上就只有我一个人,现在加了你,两个。有谁会进来偷东西,才是脑子有问题。”

然而徐道长眼神淡漠地摸了摸锁,固执道:“要锁。我看别人从家里出门,都要锁。”

岳鸿也就揣好钥匙,由徐清平锁了门。他提着灯,徐清平伤没好背不动剑匣,只从里头取了一柄剑出来。二人并肩沿着岳鸿五年来踩出的一条小道上山去,岳鸿习惯了静谧无声的气氛,徐清平也不是什么喜欢说话的人,就这么无声地走了一段路竟也不觉得尴尬,反而和谐得很。

绕过一颗极粗的松,徐清平忽然站住了脚,玄黑的衣摆在华山经年冷风里飘飘荡荡。他问:“岳鸿。你五年来,就是为了守卫这些东西吗?”

放眼望去,雪山上伫立着一块又一块石碑,每一块碑上都刻着主人的姓名和生平,无声地叙述着华山过往。他们之中有的人死在护山之役,有的人埋骨江湖仅留下一个衣冠冢……他们都是为华山尽心竭力的弟子,从来无愧华山响彻天下的名头。

有的墓碑前插着断剑,而有的已经被大雪埋了一半,都是前辈生前所握的剑。岳鸿默默记下了明日要打扫的地方,回头笑道:“是啊,我是一个守碑人。我这辈子都提不起剑了,但我在这里,是为了让自己这条没在最光彩时埋骨的命有些用武之地。”

猎猎寒风里,岳鸿提着灯朝道人笑,霹雳衫勾勒出他修长身姿,赫然还是从前那个纵马金陵的少年模样,仿佛他一点儿也没有失意。

“剑客提不动剑,和死去了没有什么区别,不如在最耀眼的时候退场。”岳鸿轻松地说,然后蹲下来,温柔地拂去了面前一座石碑上的白雪,“你也这么觉得吧,道长。我年少也曾怀剑狂言开天门,后来开不了啦,做守碑人是要师弟师妹们都记住,华山曾经的辉煌和荣耀就埋在这里。我们是华山弟子,一直都是。从浸过龙渊的冰水开始,到死也是。”

徐清平默然接过他手里的灯,看着他因动作而耸动的左肩胛,道:“我从来不觉得侠客那样死是好结局。对我来说,只要活着,就很好很好了。哪怕背不动剑匣了,没办法驭气了,我还是想要活着。世间还有很多东西我没见过,就算是一个人,也想看看。”

他也蹲下去,视线同岳鸿齐平,牵动了伤口又是一阵疼,徐清平没管,回忆着从前掌门领他回去时候的样子,抬手摸了摸岳鸿的头,道:“辛苦你了。”

岳之一字广博而厚重,让人联想起高耸入云的绵延山脉。岳鸿的眉与睫上尽是雪,又被雪盖白了头。他握了握道人冰凉的手,笑着说:“谢谢。”

苍山负雪,明烛天南。

徐清平站起来,不解地眨了眨眼睛。他为什么要谢我?我做了什么值得他谢的事情吗?徐清平想,也许他把这些话埋在心里太久,五年来无人倾听。有时候也会觉得寂寞吧。

山间梅花悄悄地落了一朵,掉在徐清平脑袋上。岳鸿抽出别在腰后的箫,吹起了自己胡乱编的曲子。在徐清平看过来时,他说,这曲子名叫归岳。

徐清平也是个懒的,仗着喝了药的安眠效果,能比岳鸿多睡一个时辰。这时候岳鸿已经收拾收拾准备到山下去买东西了,两个人的消耗总是比一个人要快的,何况岳鸿这两天也观察出来了,徐清平虽然给什么吃什么很好养活,但更偏爱新鲜东西。

他准备关门时,徐清平忽然出来伸手挡了一下门板,眼睛还没怎么睁开,声音很飘忽地道:“走之前,要告诉我一声。”

岳鸿便把门松开,十分谦虚地请教:“为什么呢,徐道长?”

徐清平道:“我也不清楚。我在别人家借宿的时候,有人要出去,都会这么跟家里人打招呼。”

岳鸿笑起来,从善如流道:“那我出去了,道长赶紧把外衫穿上。”

徐清平眯着眼睛看了他一阵,点点头。

这一日,徐清平的飞鹰终于寻到了他。这猛禽一脑袋扑进徐清平胸口钻来钻去地撒娇,把还没好的伤口拱得又裂了,被道人提着翅膀抓出来敲了脑壳,才安静下来。前些日子他孤身一人在江南用破旧的藏宝图挖宝,大约是气质和好皮囊太骗人的原因,有二人认定他身怀密宝,杀人取宝。徐清平为自保而杀了他二人,却被二人所属帮会不由分说地通缉,他能以一敌二,却不能以一敌二十,只能找机会逃生。在山上养伤的这些日子简单又轻松,不必担心看不见明天日出,也不担心四处漂泊不知归往何方,像一个冰雪覆盖的世外桃源。

然而他终究是要走的,这里不是鹤的栖息地,也不是鹤要抟转九天的广阔苍穹。徐清平找出纸笔,往武当回了一封简短的信给师兄们报平安。

平心而论,岳鸿的确是生得俊,穿上华山弟子服饰,仍然像个提剑走天涯的翩翩少年郎。镇上大部分人都认识他,卖东西的店家总是和蔼地抹掉他账上零头或多送些东西。镇上有个姑娘忽然丢了,岳鸿放下东西帮忙找,最后在一个猎户的陷阱里找到了哭得满脸是眼泪的姑娘。待他提着镇上人的好意和酬谢回小屋时,天已经黑透了,屋里点着灯。还有个黑衣道人持着一盏灯坐在院子里,借昏暗的烛光生疏地用干稻草编小兔子,满脸严肃,如临大敌。编得奇形怪状,最终还是勉强收了尾。

岳鸿一个没忍住,噗地笑了出来:“道长坐外面干什么,多冷啊。路上帮忙救了个小姑娘,耽误了挺久。”

“回来了。”徐清平无甚表情地把扭曲的兔子举给他看,接过岳鸿手里的东西,提着凳子进屋,“这样有什么不对吗?我不知道怎么做,但是觉得我应该等你。”

岳鸿捏着兔子在原地顿了顿,心想自从他告诉徐清平想什么可以直接跟他说以后,这些话都快把他给炸穿了。偏偏道长本人无知无觉,十足认真,简直令岳鸿头秃。

“下次在屋里等就好,华山晚上很冷的。”岳鸿吓他,“还有狼,嗷呜嗷呜的,眼睛是幽绿色的,成群结队。”

徐清平问道:“你见过吗?”

岳鸿比划道:“见过,头狼有这——么大的眼睛,像萤火虫一样。那时候我带师弟出去玩儿,年少顽劣不肯回去,遇见了狼。师弟只有这么一点点大,像个小鼻涕虫,我就对他说别怕,然后上去把头狼削了。那年我十八岁……大概。不是十八,就是十七。”

徐清平想像着惊鸿套的少年岳鸿斩头狼的潇洒模样,笑了笑。冷不丁岳鸿问他,你小时候是什么样?徐清平垂下头想了半天,左眼眼下一抹红在烛火映衬下显得更艳了,他道:“乏善可陈,只是习武修道,念大音希声,大道无术。”

岳鸿把那只小兔子放在桌上,也笑了。

“岳鸿,等伤养好,我就要走了。”徐清平忽然说,“你这里很好,但我不能一直给你添麻烦。”

正值一年冬初。岳鸿早就预料到似的,道:“随时欢迎你回来,难得有人陪我在山上住这么久,守碑人要做的事情对江湖客来说很无聊吧。”

徐清平眼睛落在岳鸿的手上,又笨拙地编起了兔子,良久,久到岳鸿要熄灯睡觉时,他才说:“不无聊,很平静。我很喜欢。”

华山的天气更冷了些,岳鸿打了不少野味囤在院子里,埋在冰雪下面。这几年他一直都在练习左手,捡块石头当飞镖打猎物,毕竟武学底子还在,一扔一个准。

徐清平就在这时同岳鸿提出了告别。他把剑匣背好,飞鹰停在他手臂上,站在白雪里,倒真像个不染尘世的仙人。然而仙人即将再度踏入需两论清浊的江湖中去,做他那快哉江湖的侠客。白雪之上是华山群碑,沉默地看着众生来去。

“好道长,别看啦,雪地里不会长花儿的。”岳鸿笑道,“你这样是不是舍不得我?”他一句舍不得就别走了的玩笑还没脱口,就见道人平平淡淡的眼神落在他脸上,于是生生给咽了回去。

太上忘情。

徐清平道:“我走了。岳鸿,保重。”

他走得干脆利落,几个起落间便踏着内功凝成的墨鹤飞远了,镇玄衫宽大的袖袍翻飞如黑云。

岳鸿目送徐清平远去,忽然觉得有哪里不一样了,究竟是哪里不一样,他自己也说不太清。镇上被他救了的那个小姑娘三番两次地来找他,平日里岳鸿总要笑着调侃一番,如今不知为何,却毫无感觉了。山下的镇子气候比华山上暖和一点点,但也只有一点点,若不是上回徐清平买回的挂历,岳鸿又差点不知道今夕何夕。出门时他下意识道了一句我出去了,回答他的只有山间冷冽的寒风。

于是他再清醒不过地认识到,徐道长不会再回来了。

再平常不过的一个下午,岳鸿扒拉出一坛埋了四年的酒,用红泥小火炉煨热,敲开封泥自斟自饮。兴起便抽出玉箫,和着酒兴,瞎吹一气。他铺纸研墨,磨了半天的墨一会儿就给冻住了,干脆就把砚台架在酒瓶瓶口上用热气儿蒸着。左手写字岳鸿还没练好,歪歪扭扭地写了首箫曲,又觉得不满意,揉了扔在地上,仰头喝酒。

有人慢慢走上前来,捡起那团纸,放到一边。

岳鸿眼睛都不睁:“小姑娘,经常往雪山里跑会被雪女拐走的哦。”他没听见小姑娘脆生生的回答,便睁开眼。

一身镇玄衫的武当弟子站在他面前,挽起袖子不急不缓地整理桌面。人如其名,似清风明月,雪白鹤羽。

岳鸿掐了一把自己大腿,笑道:“哦,我不是在做梦啊。道长怎么回来了?”

见岳鸿看他,徐清平道:“我去了很多地方,每到一处就找人把景色画下来,想带给你看。”他从背上解下个包袱来,包袱皮儿只能裹一半画卷,剩下的部分都露在外面,粗略看来竟有十几卷。他略有些局促地悄悄捏了捏袖口,道:“最初的几卷被仇家一把火烧掉了,没有了。”

岳鸿左手摩挲着画卷,抬起眼睛,想说一点什么,却又哽得无法开口。一时间他脑袋里掠过很多念头——你要不要随我一同去听雪楼?那里是华山景色最美的地方。你会不会用琴奏归岳?琴箫相和,很好听的。

徐清平说:“岳鸿,山下又逢一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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