亭下水连空

毕竟真言趁醺酣,此间情有系,只是爱无关。

头像是亲友画的,不可以抱哦。

【深海/南河参宿】但行

*南河存活if,私设众多一切为了我爽,全文1.7w字。

*普通的大人迎着生活的风雪昂首挺胸前行,普通的小孩踩着他的脚印,低头捡到了沿途遗落的星星。

*本质无cp,吃出什么自由心证,能接受就go↓




参宿并不是第一次认真地看南河的脸,但这绝对是她第一次真正地看清南河究竟长什么样子。


还在海上漂着的时候,海水把南河脸上的油彩洗得斑驳,毫无遮挡的阳光和缺少淡水令他脸上起皮,嘴唇干裂,参宿清醒的间隙,偶尔会看着南河的脸联想起老城区半脱的墙皮。


参宿刚上初一,小孩皮嫩,一晒就泛红脱皮,被晒了这几天,像个蔫巴巴的小萝卜。她坐在南河的病床旁边,这才发现原来洗净了油彩、不做夸张表情的南河是个看起来很普通的青年,但胜在脸上干净,四肢修长。


他和梦里的模样相差不大,孩子的感官更加敏锐,像兽类嗅到另一个兽类,参宿通过气息准确地辨认出南河,她嗅到消毒水盖着的气息,像香皂、烟草和泡面混合的味道,很怪,并不难闻,因为是南河,这味道又合理了起来,并显得很独特。


他半夜醒来还不大能自己走路,杵着拐先去看了眼在睡觉的参宿,才回自己病房补觉。参宿再打一天的点滴就差不多能出院,醒后从陪护的后妈处得知南河刚醒就风卷残云地炫了两盒病号餐。参宿抿着嘴想怎么有人能吃那么多饭,后妈半夜见过了这位见义勇为的年轻人,对没什么胃口吃饭的参宿说那是饭堆起来的身高。参宿信了,勉强多吃五口。


糖豆嚷着来找姐姐,后妈不大放心地跟在他后面,但只侧身等在病房门口,没有再往里进。糖豆给参宿塞了个棒棒糖,参宿笑了一下,把弟弟抱到膝上,糖豆咯咯地拱来拱去,又给参宿塞了第二个棒棒糖。


他的笑声闹了睡得发出猪哼声的南河,后者梦中皱眉,参宿与糖豆像两只警惕的小猫,竖起耳朵盯着他的动静,大猪还没醒,参宿比道:“嘘。”


糖豆立刻点头,她把弟弟放下来,牵到门口。女人接过糖豆的小手:“参宿,把鞋子穿上,当心着凉。你……”


参宿小声道:“嗯,我一会儿就回去,阿姨放心吧。”


她轻轻合上病房房门,回身时南河正在伸懒腰,像头阳光下舒展的豹子,但他伸得太开,扯了腰上的伤,又龇牙咧嘴地缩起来。


表情失控的南河有点偶像包袱,她踌躇地喊南河,后者用半秒强行把乱飞的五官压回原位,刚要说话,又悄悄倒抽着冷气下地,捞了一件外套给参宿披:“谁家的小孩,怎么不穿鞋乱跑,着凉事小踩玻璃渣事大,海滩上好多人乱丢玻璃瓶,你知道小美人鱼吧,踩了可就真成小美人鱼……”


参宿低头看南河同样赤着的脚和短袖外露出的手臂:“……但是你也没穿。”


南河尴尬挠起刚睡醒压得像鸟窝的头发:“嗨,我是大人,我不一样。”


他看了看参宿的脸,乐了:“晒得又红又黑,要养好一阵呢。”


参宿其实没想好要怎么跟南河相处,也没想好要跟他说什么,她做了一场很长的梦,南河在梦里跟她告别,于是被后妈盯着吃完了饭,立刻跑来看南河。她披着南河的外套,踩了他一脚,感觉到他的皮肤是热的,才放心地坐到椅子上。


南河叫:“你踩我干什么你!”


他朴实无华地被地板冰得乱跳,到处找拖鞋和外套。他好鲜活地乱转,终于披上一件外套,还找到了烟和打火机,习惯性地叼上烟想点,看见参宿还坐在一旁愣愣,立刻把烟放回去,不抽了。


随即南河看见孩子的脸颊上蜿蜒出一道泪痕。


“别哭啊,”南河弯下腰擦她的眼泪,发现怎么也擦不干净,他手足无措片刻,抓来一只他在船上卖的海獭布偶——船员替他打包了留在游轮上的东西送来医院,其实也不过两个大箱子、一个小箱子,南河把布偶举在脸前,“吱吱,吱吱!”


南河摸着良心自问根本不会哄小孩,以前走亲戚根本没碰见过这么棘手的孩子,他们一拍即合、一呼百应地去爬树摸鱼炸牛粪,招猫逗狗被撵十条街。海獭攻势没有用,参宿不吵不闹,只用这双清澈的眼睛默然地盯着他流泪,眼睛在下雨,心里也在下雨。


他叹气,有点笨拙地摸她的发顶,尽量温柔地说:“没事啊,以后都会好起来的。等出院了,你呢,就回去好好读书,我就去重新找工作……等我挣了钱,就把深海号建起来,到时候寒暑假专门停泊来接小参宿,不光不收你钱,还给你放礼炮欢迎参宿小姐光临寒舍,行不行?”


这话一出,参宿哭得更厉害了。梦里的南河手舞足蹈地说梦想和未来,他的背影与此刻举着海獭的南河叠在一起,心脏像用头发悬着的千斤巨石,坠得她难以呼吸。南河帮她托住了摇摇欲坠的心,并小心翼翼填回了胸腔。


她一把抱住海獭玩偶,也抱住了举着它的那双手,南河露出无奈的笑。他听见女孩哭得吭哧吭哧,艰难地打着嗝说:“谢谢、谢谢你……南河……”


南河腾出一只手,用外套袖口给她擦眼泪,终于停了这场雨。他松了口气,开始贫嘴:“没关系,也可以叫我雷锋。这个就送你了,不收你钱。”


参宿抱着海獭看他,南河穿的T恤洗得又松又旧,贴出他并不宽阔的肩膀。可能搞艺术的都要留点半长不长的头发,他正在用手抓顺这头鸟窝,甚至能看到手臂上一点筋,正是这双手把她从死神手中抢了下来。毫无疑问他还很年轻,还好,还好……她期期艾艾地又一次问:“以后……真的还会遇见你吗?”


南河愣了愣,心道这不是废话么,我都给了你一张永久免费的深海号船票大饼了!


虽说是哄小孩的饼,却难保哄时没添点真心,有道是懂事的小孩招人疼,他紧急憋回嘴里半截废话,扬起一个大笑脸:“会的。我以前看书,里面有一句话。迷失的人迷失了,相逢的人会再相逢。”


南河把一次性拖鞋给了参宿,小姑娘披着他的长袖衬衫,踩着还有体温的一次性拖鞋,抱着海獭玩偶,轻轻地跟他拉钩道别。她刚出病房,又拖着这双过大的鞋回头,塞给南河一个棒棒糖。


参宿问过他很多次“真的吗”,他都说真的,然而一个也没做到。这回说不定也做不到……他咬碎糖块,用叼烟的姿势叼棒棒糖杆,觉得自己是个骗子。


他没有跟参宿说他自己的事,只是因为缘分浅薄,没那个必要。他心想世界这么大,连血脉相连的亲属都不一定见到,更别提这个萍水相逢的姑娘。小孩未必懂得大人眼中的世界,却很有童稚的坚持,他在参宿身上看到小时候的自己,于是又心软,给她一个会见的承诺。


人和人之间的相遇,细究起来,不过那么遥遥一眼。人生也总得有些“以待来日”。


这几日有好些记者来采访,参宿的父亲也带了礼物登门道谢,只不过登的是病房的门,中年人这几日急得鬓角斑白,进门先大鞠躬,并放下好些牛奶与保健品,最后郑重地双手递出一个信封,希望这位见义勇为的年轻人收下。参宿在吊最后一天的水,显然这个信封是瞒着她的。


于情于理,南河都应该收这一份谢礼。他挠了挠头,把那厚厚的信封推了回去,只收下参宿父亲买的牛奶和参宿挑选的一束向日葵。


这个卖笑为生的小丑穿着旧衣服和有点开胶的脏球鞋,参宿的父亲来时,他正蹲在地上收拾行李箱,箱子的拉链也是坏的,他用扎带捆好,怎么看都是个缺钱的年轻人。此刻他神色郑重,却像个无名英雄。


“我不是为了回报才救她的,她还活着,比什么都强。”南河说,“其实这些话也轮不到我一个外人说,养孩子不是给口饭吃、有学上就可以的。她还是未成年人,碰到这么大的安全危机,是监护人的失职。”


这位中年男人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南河递给他一支烟,参宿的父亲接了,南河用手拢着火给他点上。路过的护士探头进来大喊赶紧掐了病房里不让抽烟,于是两个男人蹲在医院的楼梯拐角处,沉默地吞云吐雾。


烟燃了近半,参宿的父亲叹道:“教训得是。我有时候看到她,总想起和她妈妈吵架的时候,难免有些逃避,是关注得少了点。”


“现在又有了小的,你是不知道,那么小的小孩得多花心思。”中年人说,“参宿懂事,都没怎么让我操心,那医院还说什么抑郁症……小孩怎么会得这个,都是在骗我们这些为人父母的花钱。”


南河吐了一口烟,不耐烦:“我还真不知道。”


参宿父亲道:“等你也有小孩就懂了。”


南河有点火了:“我跟你抽烟可不是为了听这个,烟还我!”


他说着真想伸手去掐了参宿父亲嘴里叼着的那半根,伸到一半,悻悻地把手放下,想起来他只是一个过客,没有什么身份去为这个被忽视的女孩鸣不平。


南河把自己嘴里的烟头扔在地上踩灭,双手插兜,丢了一句“你看着办”就走了,带着真男人从不回头看爆炸的决心,感觉自己帅到被人揍,凡是路过的人都要喊他一句靓仔。


他很清楚,那些横亘在家庭与参宿之间的坎只能由她自己走过,直到有一天她放下,或者在时间的流淌中,家庭成员慢慢地磨掉棱角,与彼此和解。


南河对此有心无力,他经历过家庭的分崩离析,已经孤身在夜路里走了很久,甚至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和故乡达成和解。


他是一个自顾不暇的成年人,没有避风港,也没有后路。但行好事,莫问前程。他已经勇敢地做过,之后就要认真走自己的路了。


参宿即将出院,他还要再住两天,南河看着路灯半晌,叹息一声,折回去跟参宿说:有什么事儿都可以跟我说。再见。




参宿加了南河的联系方式,他的头像是一只戴着红帽子的三花陶瓷猫,梦里这只猫有暖乎乎的皮毛,会假装自己是一只吉祥招财猫,还会在半夜悄悄地贴着她的脸睡觉,她闻到有财肚皮上有一股香香的猫味——南河用宠物香波给它洗澡。


南河突发奇想地发现宠物香波洗头会让头发更顺滑,并宣布这是世界第九大奇迹,于是他在六天七夜的旅程里,发梢也有一样的香味。


那本定价一百六十八的绘本,南河也送给她一本。她翻看这些手绘插图,几乎能想象到这个年轻人如何在打工的间隙埋首台灯下,一笔一笔,画他梦中那个瑰丽却无人问津的世界。


他是否曾怀着一丝不肯低头的倔强,期待有路过的某某打开绘本,由衷赞叹一句漂亮?


她叩了门,或者他在海中主动打开了梦的门。


参宿发消息问:有财呢?


他们都已经出院,各奔东西。参宿回到家中,南河却不知道在忙什么,她发的消息得到回复通常需要大半天,或者间隔两三天。参宿想问他在干什么,又怕南河和妈妈一样觉得她打扰,于是小心翼翼地删除对话框里的文字。


南河在当普通的打工人,这次换了一艘游轮当水手,有时候在海上手机没信号,偶尔也跟着航线出国,时差颠倒。他醒来的时间参宿在睡觉,也有时候,他刚好看到参宿的对话框里踌躇的正在输入,持续好几分钟,删除又输入,最后归于一句晚安。


过分懂事的孩子生怕给他带来困扰,发得小心翼翼,南河体贴地不拆穿,猜她睡着了再回,给她讲一点这天的见闻,就当给她织梦。


南河想起他故事里那只胆小却亲人的三花猫,这个摆件是二手地摊花了三块钱买的,别的招财猫都金光灿灿,看着就俗,唯有这只猫蒙着旧尘,与旁的都不一样。南河把上面的灰洗干净,感觉自己捡了漏,得意洋洋地给它取名有财,放在自己行李箱里,讨个好彩头。


他越看这个戴小红帽的猫越喜欢,于是把它放进南河船长的故事里,要它永远鲜活。


上次遇见的风浪太大,南河跳下去救参宿,无人看顾的陶瓷摆件磕碎了,船员便没给他打包那一地碎瓷。南河手机相册里还存着有财以前的照片,但周围环境是他的大通铺宿舍,乱得像垃圾场,显然不是一些能给孩子发送的照片——他的偶像包袱起码两吨。


南河灵光一闪、灵机一动,打开手机备忘录,用手指做笔,在屏幕上写写画画,时而皱眉,时而舒心,引得躺在他隔壁的水手同事探出脑袋:“看什么呢南河,这么入迷。是对象还是家人啊?”


南河翻过手机,给同事展示备忘录里在画的四格有财海上历险记,笑道:“哄小孩儿呢。”


“行啊你小子,年纪轻轻的就有孩子了!”同事诧异地看向南河,大力拍他的肩膀,感同身受道,“我家那两个孩子刚上小学,闹腾得很,我出海的时候就抱着我腿哭,还不让我走,可难哄了。”


南河翻回手机继续画,顺口道:“可不是么。才这么点大就叫人牵挂,再长大点,连心都得掏给她咯。”


参宿次日起床点开手机,南河回了她一张分成四格的图片,小小的有财乘着船在海上钓鱼,钩直饵咸,愿者上钩,最后一格的鱼钩上挂着Q版的吐水南河,有财猫脸上露出忧国忧民的悲切。


南河确实很会画画,哪怕是这歪歪扭扭的笔画也别有一番风味,就像他画在餐巾纸上的求点赞,乍一看丑萌,看久了上头。


图片上角还有备忘录字样,右上角信号只有虚虚一格。南河懒得截掉上面的状态栏,显然是一张用备忘录画的指绘。参宿算了算,他们现在的时差大概是八小时,南河离她万里之遥,却又从未从她身旁走远。


她看着那张有财历险记,想到南河撅着嘴对手机屏幕点点画画,把它保存到相册里,笑了起来。


学校楼下有自助扫码打印机,她顺道去打印出来,收在一个专门的盒子里。这盒子里放进的第一张纸,是一张很小的剪报,不过一百来字,写青年见义勇为救下落水女孩,海上漂流六天生还。


他们那样精彩的旅途,到了新闻里,只有寥寥几笔。


参宿起初发消息小心翼翼,带着点试探,像流浪猫悄悄往流浪汉身边探出爪。她只是想跟南河说说话,但她的生活好单一,学校和家两点一线,学校里没什么朋友,家里也无人可谈心,只好挑最无聊的东西——天气。她说今天天气不错,今天下雨了,没有带伞。


南河尽量每条都回,哪怕他打两份工忙得脚不点地,也会找个摸鱼的时间瞄一眼参宿的消息,有时候隔了两天或者三天,总会回的,像一座灯塔。他给参宿看海上的星空和晚霞,明明是同一片天穹,在他的相机里总美得像童话,海上也下雨,他拍下甲板水泽上倒影的云,还拍船上水手被海风吹得脸皮乱飞的样子。


有时停泊港口,南河就去转转当地的城市,踩着路灯的影子跳,一个人也自得其乐,还给参宿发他跳路灯影子的视频,结果一个脚滑摔了,颇为恼火地剪掉视频后半段,又觉得好像能逗她笑,于是没剪。他走柏油马路,一低头发现路面基料里掺的细砂上落着月光,像撒了金粉般闪闪发亮,就高兴地告诉参宿,修路要添磨碎的星星粉末。


参宿心想他真幼稚,但南河为她推开了世界另一面的大门,她开始关注路灯下的柏油路面,欣喜地发现真的能看到亮晶晶的碎砾石,她经过巷口又倒回,发现太阳不偏不倚地卡在建筑物之间,如果找好角度,就可以在下雨天的水坑里拍到仿佛天空之城的倒影。


参宿开始习惯南河天马行空的节奏,她拍下放学看到的晚霞,考得不错的试卷,甜品店的可爱点心,街头巷尾摸到的猫之类,零零碎碎的流水账。可生活就是由这些零碎的点滴组成的,每一个碎片都悄悄地发光。南河夸她考得挺好,说肯定没有他的特色创意菜好吃,嫌弃那些猫狗没有有财可爱。


参宿的“正在输入”字样时间越来越短,她已不必反复输入再删除。


南河评价道:像个乌鸦扑棱扑棱的,每天寻思整点亮亮叼给我看。


于是参宿搜集了很多乌鸦表情包,说话之前先发一张乌鸦敲窗图。有时候她不想写卷子,就用各种猫狗海獭乌鸦图刷满南河的小窗,看起来肆无忌惮,完全没担心南河不回复,南河哭笑不得:你可真会开染坊。


参宿说小乌鸦可听不懂这个。


海上经常信号不好,南河的消息发出去转圈圈,他就到船舱顶上把手机举得高高的,寻找信号最强的地方,姿势奇形怪状,像在进行神秘仪式。


家里有两个孩子的水手同事看着他好笑,扭头替南河遮掩摸鱼行为。


南河的名字里带个河字,却不肯局限于河,非要去征服大海。他在蔚蓝色的世界里形单影只地漂泊着,讲一些不好笑的笑话,也给路过的旅人看他的画,可大家都在自己的生活长路里行色匆匆,没有人停下来看到他。南河说不清自己是追逐梦想的愚者还是被现实裹挟的逐流者。


说到底他还是在流浪,带着他满是尘土的球鞋和过于花哨的斗篷,随着船的航线在大海上寻找机会,但生活不是电影,航再多的海也见不到伟大航路,成不了海贼王。


其实除了参宿,几乎没人会给南河发消息。打开软件,广告新闻的红点占大头,亲戚逢年过节不问候,大学的室友关系也平常,偶然做个点赞之交便罢手。


成年人的路如此孤独,竟然是一条只有路灯的长道,同事三两,未到称之为朋友。当学生的日子已经离他太远太远,故乡也是。当不怎么好的网络刷出女孩的碎碎念时,他会心情挺好地笑一下,感觉有一线船锚遥遥地指向陆地。


养熟的流浪猫已不再是流浪猫,而南河还是个海上的流浪汉。



最近参宿在学画画,初学者的形打不准,色彩也搭得不好,但看得出很努力,南河听参宿说想报考美院后悚然劝道:当爱好就行了,真要当饭吃可是会跟我一样去海上捡垃圾的。


参宿回道:那也可以,我吃得不多,捡十个瓶子卖钱就够吃一顿。


这句话一整天没有得到南河的回复,参宿在教室里敲着笔杆做题,课间起来接水的间隙想南河是不是遇上了风浪。当水手比当小摊老板忙多了,南河说他去学经营航船技巧,学成归来当龙傲天。参宿说你没事干少看短视频。


她已经升初三,成绩中游,努努力能够个重点高中。两年时间他们都通过手机交流,像在互相养电子宠物。参宿的铁盒子里放满了打印出来的南河备忘录涂鸦,要是整理起来,应该能做个奇迹有财环游世界。


参宿还没学会要怎样与原生家庭和解,她不生后妈的气,参宿想如果是自己头一回结婚就喜得这么大一个女儿,估计同样不知道如何是好。两位女性无措地对视,最该在其中做调剂的男人像隐了身。参宿落水过后,父亲和后妈待她多了些小心翼翼,玩偶、书本、鲜花之类,但凡她多看了几眼,他们就认为参宿想要,立刻买下。她不想要这些流于表面的东西,她试图和他们说起自己的心情,毫无意外得到多笑笑就好了的答案。


她在家庭的边缘,好像被重视着,又好像没有。


桌上南河留给她的绘本已经被翻起了毛边,再翻几遍说不定要散架,这两年她常常做一个梦,梦里光怪陆离,各色叫不出名字的海鱼在身边游动,南河劈开海浪冲到她身旁——不想笑就不笑,他这么说。


哪怕是在梦里,她都惊讶地睁大眼,要努力地记住他。要记得、不可以忘记,如果忘了就会……会怎么样,她不知道,只觉得悲伤,好像有人将要去一场永不归来的远行。


南河轻轻地遮住她的眼睛,免得海水溅到眼里难受。那双修长漂亮的手最常握画笔和锅把,掌心和指节上有笔茧,它拥有波塞冬的神力,足够掀翻困住她的海。


我可以做到吗?她在梦里问。


那有魔法的男人说:你也可以有魔法,像我一样。


于是参宿开始尝试不假笑,但这有点困难,她不太自信,下意识就想讨好地笑,当意识到的时候勉强忍住。她的眼睛形状偏圆像小鹿,不笑的时候也显得无辜可爱。小鹿懵懂地观察着这个世界,跌撞往前走,也试图旁观那些拙劣浅薄的“好”和小心的笑脸,不愧是一家人,那讨好的笑容都很相似。晚上十点她的父亲轻轻敲门给还在写作业的参宿送来热牛奶和水果,他也曾把她顶在肩膀上,让她去摸最高处的星星。糖豆会耍小孩子脾气,却肯跟她分享他的秘密糖果小盒子,一块幼儿园的下午茶饼干,一直抓到她到家,才献宝般把饼干送给她,只因为他觉得好吃,姐姐应该也会喜欢。后妈记得参宿的忌口和爱吃的菜,她买菜还会顺路买花,分两支插在参宿窗口的花瓶里。参宿想怨愤她的家庭,却发现他们并非全然无爱,痛苦的根源在于心灵遥远得无法互相理解。


人总要恨点什么来做寄托,既然恨不了父母,就只能恨自己。她问南河为什么人总是和内心撕扯,感觉自己快要碎成好多块了,可是看到南河的涂鸦、吃了好吃的、或者好好睡了一觉之后,又觉得能把碎片黏一黏。南河说哪怕是他也未全然放下。参宿追问道,你也被摔碎了吗?南河说我用魔法一点一点地黏,像在玩拼图。


她刚走出校门,南河回复了她:跟我到海上捡瓶子可累了,我不雇童工,要被罚款的。算时间你差不多放学了,有没有空接个视频?


参宿说有,然后接通了南河拨过来的视频,南河的大脸怼在摄像头前面,甚至看得清他下巴上没刮干净的胡茬。


参宿去年的作文比赛题目是最难忘的人,她写了南河,并交了一张南河正在拉船帆发现被偷拍、于是对着镜头开怀大笑的照片,这篇作文并照片得了一等奖,老师评语道:鲜衣怒马,至情至性。


参宿的同学看了还有点小羡慕:这个哥哥有点小帅啊。参宿说是啊他一米九。同学听了说初中新增红眼病一例!


有点小帅的哥哥却总是五官乱飞,背景仍是海上,参宿这边已是夕阳,南河那边还在清晨,阳光不刺眼,海水清澈如宝石,海鸟也悠闲。南河调好了摄像头,招手笑道:“这不是小参宿嘛,好巧好巧,你也打视频啊?”


参宿举着手机在人行道上找了个边边站定,观察道:“南河,你在哪儿呀?”


“还没回国,有点儿远,等会给你发个定位看看。”南河说,“给你看这边的珊瑚,挺漂亮的。”


他说着把摄像头翻转,拍那些五彩缤纷的珊瑚和里头穿梭的小鱼。参宿发现他穿着洞洞拖鞋和海绵宝宝沙滩裤,忍俊不禁:“你今天休息?”


“没,等会出海,在附近转转,”南河转回摄像头,他整个晒黑了一圈,头发也更长了些,忽然皱起眉,几乎钻进摄像头里看参宿,“年纪轻轻的,黑眼圈这么重啊?”


参宿怀疑等5g网升级到6g的时候南河真的能顺着网线爬过来捏着她的脸说啧啧黑眼圈小熊猫。


参宿嘴角扬了一下,也把摄像头凑近,左右看了看浮窗,眼底淡淡发青,果真是熬夜的痕迹:“我初三了,晚上在刷题,还有作业和考试……”


“现在小孩儿可真辛苦呢,我听说现在体育中考占一百分了?我那时候才二十分,嚯,我考跑步的时候还下雨,跑完背后全是泥点子。”南河搓着下巴,眉飞色舞,“可是考完试有三个月的假期诶!”


参宿轻轻地嗯了一声,小声道:“我这个月的月考考得不太好,还被叫了家长。老师说我有点偏科,可能考不上重点高中。”


“嗨,考不上就算……”南河话不过脑,吊儿郎当地说到一半,看手机屏幕里参宿有点怯怯的眼神,转口道,“你去看一看学校的官网,问问学长学姐,挑你喜欢的高中就好。又不是考不上重点高中就活不下去,你努力了,而且对得起自己,这样就可以了。”


参宿握着手机的手轻微地抖起来,忍回眼底酸意:“我不当最好的也没关系吗?没出息也可以吗?”


“没关系啊。”南河在海浪间乱跳,“但你要知道自己想干什么。如果不知道,就先读书,慢慢找。”


他宽大的旧T恤被海风吹得贴在身上,说到这里,他拍了拍摄像头,像在摸参宿的脑袋:“小孩不用那么急着懂事,很多大人也不知道自己想干什么。”


远方有人在喊南河的名字,他回头用英语大喊了一句什么,抱歉地对参宿笑:“我得出航了,上船之前再跟你聊两句吧。别傻站在路边,多危险。”


镜头一阵晃动,南河把手机握在手里大步走路,参宿看到他的海绵宝宝花裤衩。他从海水里趟出来,那洞洞鸭子拖鞋在沙滩上一步一嘎,十分好笑。参宿抱着手机,也笑起来:“你好厉害呀,南河。”


南河没听清:“啊?你说我帅?”


“你会画画,能养活自己,能用英语在国外生活。”参宿说,“而且你还会做饭,会跳舞。你好厉害呀。”


南河往港口走的步子停了停,把手机翻过来。年纪小的人好像总有些错觉,认为年长者的世界神秘得叫人向往,南河也经历过这样的阶段。当他也成为了年长者后,才发现当初的神秘只是这样而已。他是没有魔法的普通人,为了生计和贷款活着,为了省钱住大通铺吃泡面,西装是大学时候从学长那里买来的二手,他长得太高,西装小了一号,小丑脸上的笑妆画得认认真真,南河自己未见得多想笑。


参宿听见呼呼作响的海风,以为南河还是没有听清,她又重复一遍,末尾添词:“南河,你是会用画笔施魔法的、最厉害的超级英雄。”


南河笑了起来,他脸上没有油彩,自在且骄傲地笑出八颗牙:“哪个超级英雄穿海绵宝宝花裤衩。别看我这样,我好歹也是读过大学的。虽然英语说得不算好,简单比划还是行的,在外面其实够用了。等你长大,你也会这么厉害。”


“你夸我这么多,是要偷学我的魔法吗?”他威胁地指摄像头,“交学费啊。再笑,哪天送你条派大星的沙滩裤。”


参宿不太会讲俏皮话,笨拙而用力地点头:“南河,路上小心!”



参宿成绩出来的那天,她捂着眼睛半天不敢看,抓来读完中班的糖豆,叫他报出电脑屏幕上的数字。


糖豆大声宣布了一个五开头的数字,很高,参宿还没反应过来,严阵以待的后妈已经原地起跳鼓掌,来回踱步的父亲猛冲进房间,对着屏上的数字哈哈大笑。


这个超常发挥的分数足够参宿上一个重点高中,甚至还有剩,参宿呆呆地揉眼睛,掐自己一把再看,不是做梦,她的熬夜她的眼泪她的努力都没有辜负,参宿又哭又笑地抱着糖豆揉来揉去,每个人都看起来喜气洋洋。后妈准备去买菜做大餐,参宿父亲在打电话给亲戚报喜,参宿抓着手机冲到阳台上,几乎没有犹豫地拨了南河的电话号码。


南河不看手机的时候习惯划掉后台,用软件打过去只会是忙音。电话响了几声之后被挂断,这个号码反拨回来,南河的声音懒洋洋的,还带着刚睡醒的哑:“喂,参宿?”


参宿半晌没说出话,她艰难地抽了抽鼻子,南河瞬间清醒,一骨碌爬起来:“怎么了?谁欺负你了?”


参宿用手背抹眼泪,大声道:“南河,我考得特别好,能上最好的高中!”


南河那边的声音听起来兵荒马乱,似乎是他激动得团团转,然后摔了一跤。动静吵醒了他的水手同事们,参宿听见几句英语询问,南河用仿佛得知自己升官发财的语气回答:“My kid did well in important exams!!!”


然后是一阵哇啦哇啦的大叫,各种语言的恭喜,混杂着中英文和几声乌拉,参宿愣愣地想,他们怎么比我还高兴?她窘迫地唔唔了几声,南河爬出船舱,背景终于安静了:“恭喜你,参宿!这个暑假没作业了啊!”


参宿被他们热热闹闹地打了岔,哭笑不得地抹脸:“你为什么要挂了再打过来呀?”


南河咔哒摁了打火机,叼起一根烟:“小孩哪有钱打越洋电话,当然是我来打。”


她静静地听南河的吐息和海浪声,感觉很安心。电话这一头,参宿的父亲在喊她,参宿匆忙地探头应,南河在电话那一头笑:“你是最棒的小孩,快去吧,我要回去睡觉了。”


过了几天,参宿的邮箱里收到一封定时发送的邮件,寄件人是南河。这是一段十分钟的视频,视频的开头南河坐在船舷上,抱着一把旧吉他调音,摄像头翻转,录进一堆看热闹的水手,他们争先恐后地祝贺南河的kid考了好成绩。与南河拱来拱去地玩笑,南河清了清嗓,对镜头道:今天呢,主要是庆祝小参宿考上高中!


参宿心想知道的我是中考,不知道的还以为我连中三元。南河手指在弦上一拨,弹的竟然是北戴河之歌。很符合南河的歌品,热闹又欣喜,像很多星星在闪光。他好像还改了歌词,自弹自唱,扯着嗓子荒腔走板。


你敢不敢跟我走,去那大地的尽头,尽情拥抱大海不要再停留。你想不想跟我走,冲向最高的浪头。


周围的船员不全是华人,这世间语言不通,但音乐总相通,他们打着拍子敲船舷,把抱着旧吉他的南河抬起来扔上天,下来却没人接,南河摔了个屁股蹲儿。参宿一边看一边笑,在屏幕外点头,悄悄地说,那你就快把深海号建起来吧。


她都不知道南河还会弹吉他,南河在视频末尾耍帅,拿旧吉他当电音吉他,崩了一根弦,被同事追着打。录视频的人显然也在笑,镜头抖得很厉害,南河从他身旁逃难过去的时候接过了摄像头,很显摆道:怎么样,南河船长宝刀未老!当年读书的时候学的,厉害吧。不过其他的都忘……诶、诶别别打脸……


说是挨打,其实也都是在玩闹。参宿又把视频看了一遍,珍惜地保存下来,然后冲进南河的聊天窗,发送一屏猫猫比心。南河被她的消息震醒,意识迷蒙地回了几个乱码,脸滚键盘。


参宿想象到他睡眼惺忪的样子,像条乱七八糟的大狗,遂不打扰他,开心地哼起了北戴河之歌。



南河常跟的这条航线暂时因洋流改道,他跟着船回到祖国的港口挑选接下来的行程,冒险没有止境,南河的旅途也没有。


便宜的港口旅馆住宿环境不大好,要穿过黑暗漫长的小巷,隔壁还有些少儿不宜的声响。南河听不下去,索性去海边散步。这回他和参宿没有时差了,参宿给他发路上遇到的小猫,有一只长得和有财绝类神似,参宿天天去喂,格外偏心。南河回:小心它吃成煤气罐罐。


他坐在海边的长椅上,叼着烟卷翻手机里的银行软件,用计算器算他的贷款和余额。留下足够吃饭的钱,再留一点点备用金,剩下的都填回窟窿里。好在他生命力顽强更胜美洲大蠊,已经熬过了最困难的时候,局势稳中向好,想必三十岁之前一定能还清贷款,走上人生巅峰。海边夜里不热,他想到一个点子,下意识打开备忘录用手指涂鸦记录。那备忘录中已经存了几十条画来哄参宿的涂鸦,有关深海号的故事也没有停下,它仍在他的梦里瑰丽地航行,等待从他笔下流淌向人间。


南河六岁的时候,父亲送给他一盏夜灯做生日礼物,一个灯罩、一枚灯泡,和一个印满了各色鱼类的灯身构成了它,结构很简单,但在那渔村县城里显得很洋气,只要插上电源,灯上印的鱼和水波就转啊转,仿佛没有尽头。小南河对着动植物大全认全了上面印的鱼,想他也应该像父亲一样,有一艘船,船边围绕着这些五彩斑斓的鱼驶向远方。


南河对大海的想象由此而来,现在的眼光看来那不过是一盏用透光的印花塑料围起来的走马灯,但好像是父亲惦记过他的唯一凭证。年少父母离婚,父亲远航再不归来,他和母亲一起搬过几次家,灯落了灰没再用过,但南河把它修了又修,还能亮。后来母亲有了新的家庭,他和参宿何等相似,像个尴尬的局外人。于是大学他没回过家,读书也靠助学贷,毕业后收拾东西,竟不知道往哪里去。那盏鱼灯太大,又没什么用,母亲大概早扔掉了。南河清理相册时盯着母亲的照片看了半晌,瞥到她身后书架上的那盏鱼灯。他去港口应聘了船员,由此开始一点点拼凑他的深海号,一段说普通很普通,说波澜起伏又算不上的前半生。一个人要顺遂长大得有多少运气,反正南河运气一向不好。


大概正是苦痛和现实在心上锤出的裂隙,才让南河拥有奇幻的梦和一双画得下梦的手。


参宿也在散步,她家旁边有个公园,路灯粼粼地映在湖面上,参宿很爱拍这一点晃荡的微光。她跟南河说:买了老冰棍,在公园里嫖别人家的狗狗摸,金毛都好热情。


南河还在想他毕业后开工作室赔的贷款,手上在戳指绘涂鸦,暂时把消息划掉了。过了会儿,参宿说她摸到了萨摩耶,真的好像海豹。幸福是很幸福,就是一身狗味儿。她还把萨摩耶的耳朵往后捋,拍了一张照片,南河没忍住点开说这毛多得像北极熊。


他算来算去,反正都还没还清,但忽然觉得好累,慌慌张张只为碎银几两。年轻人点了一支烟,靠着椅背有点丧气,参宿回消息说她家在老城区,附近有一座在居民区里的寺庙,外边草地面积很大,所以成了夜里的狗狗友好地,她在中间都不用伸手,跟狗对视一眼,狗就会露出“来摸吧”的表情。


南河看着她的消息,在备忘录里画出了一只登上深海号的萨摩耶。一个简笔画女孩把萨摩耶的耳朵往后捋,配文是新角色北极熊登场。这个女孩已经在深海号的故事里奔跑了三年,现在她都不用穿小海豹的衣服了,南河给她做了一个星星徽章当身份牌,上面写了一个宿字。


他把这张图截给参宿,抽完了最后一口烟,试图吐完美的烟圈。失败了,烟雾散进月色里,南河起来伸了个懒腰,为生计忙碌的年轻人已经很久没有停下来歇息了,决定在选定下一次远行的航线之前,给自己放个小假。



游乐园里绿化做得不错,参宿在树下等人,脑袋上忽然被扣了一顶遮阳草帽,南河鬼鬼祟祟地出现:“走的时候记得把帽子给我,我问同事借的。”


参宿把帽子系好,免得它被风呼啦一下吹走:“你来摸鱼啦。”


“马上走了,忙呢!”南河骄傲地顶了顶小丑帽,参宿清晰地看到他鬓角的汗珠落进假发,不用想也知道,在暑假的游乐园兼职还要穿小丑服有多热,参宿想给他买点冷饮。


南河说习惯了也还好,门口那个穿玩偶服的同事更痛苦些,他的船经过热带的时候更热呢。他看了看参宿的脸,参宿欲言又止,南河一拍手掌:“你是热吧,你肯定是热。等我会儿啊。”


小丑哒哒哒地走向冷饮车,参宿只看见他手舞足蹈地跟里头的员工说话,手肘搭着车厢耍帅,片刻后嫖回一个双球大冰淇淋,还是奥利奥味的。他把冰淇淋给参宿,二指并在太阳穴边一挥:“全靠刷我这张帅脸。玩去吧,我工作了!虽然员工不能跟你一起坐过山车,但是可以在底下拍你的表情包。”


参宿眨了眨眼睛,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才发现三年自己长了一点个子,虽然只是从一米四几长到一米五八,但是……没有但是,南河还是高得像个茁壮的电线杆子。参宿舔着冰淇淋说:“其实你给我的员工票是家庭套票,还可以带一个大人一个小孩,所以我在游乐园门口把套票里剩下的两个人头卖了,净赚两百。我可以请你吃冰淇淋的。”


南河:“……”


南河没好气道:“我那是叫你带朋友之类的一起玩,谁叫你小子这么有商业头脑啊?”


参宿有点狡黠地笑了,不回答他。小丑手里拿的气球要卖给小朋友们,那些气球已经在员工准备室充好了氢气,扫他脖子上的二维码一键购买,方便快捷。她看着南河被小朋友们围着,脸上的油彩浓郁得把表情都遮住了,他给自己化妆很认真,精细地勾勒出上扬的嘴角。参宿溜达了几个角度,终于看清南河自己的嘴角也在笑。


她知道南河在认真地生活,曾以为南河永远要做天边的海鸥。他在附近租了短期房,在游乐园打工,说这是放假。参宿不理解为什么换个地方打工是放假,但不妨碍她满心欢喜——我已经不会打碎盘子了,我还可以做一些家常菜,能帮上你的忙吧?


南河给孩子发气球,蹲下来细心地给他们系在手腕上。多像在做梦啊。那天南河风尘仆仆地提着行李箱经过十字路口的时候,参宿正抱着刚买的西瓜回家,灰T恤的南河戴着耳机看导航,忽然抬头看到了她,隔着车流笑着挥手,参宿手里的西瓜没抱住,摔裂了。多像在做梦啊。南河笑不出来了,赶紧过马路帮她捡西瓜,还摸出一包餐巾纸,但看了半天她裙子上的西瓜汁也不知道怎么下手,只好领她重新买了个西瓜。


小丑卖了一大波气球,得意地巡游,南河船长信心满满地在游乐园里四顾,寻找下一个起航卖气球的地方,忽然看见树下的参宿,哒哒哒地过来,紧张道:“怎么哭了?”


“累着了还是太热?”他胡乱地猜,“啊,跟我说说,要不我带你去员工休息室坐会儿吧。”


南河发现手上沾着油彩,于是改用袖口给她抹眼泪,头秃地心想小姑娘的心情像三月的天说变就变,她还和以前一样,哭起来默默无声,用那双鹿一样的眼睛温驯地注视着他。


参宿却先不好意思了,自己抹了把脸,小声道:“没有,像是在做梦……”


“我运气不太好,没中过再来一瓶,也没买到过彩票,游戏里的抽奖也都是保底。”参宿低着头说,“你就像一个突然出现的ssr,我怕是梦里抽到的。”


南河严阵以待听完,笑了起来:“我可不是十全十美、人人都想要的ssr。不信你掐一下自己看疼不疼——”


他突然伸手掐住参宿的脸,把她还带点婴儿肥的颊肉往两边拉,又往中间挤,一边玩一边笑,又说:“疼吧,不是在做梦啊。你可小心点,当你认为一个人哪里都好的时候,这个人可能会被挂在墙上当纸片,黑白的那种。”


参宿气鼓鼓地拍掉他的手,急道:“别说这种话,说了要快点呸呸。”


“好吧,呸呸。其实也不用太害怕当墙上的黑白纸片,我们对这种事有很多想象,难保不是一个新的开始。”南河取了一个气球系在她手腕上,“多大事呢,我运气也没多好。送你个气球,卖东西要允许有正常损耗。”


参宿垂眼看南河的手,他的手和身高非常相符,骨架就很大,如此有力,又如此轻柔。她用力地甩了甩脑袋,南河说哇小狗抖毛,参宿抿着嘴踩他一脚:“踩到了,不是做梦。”


南河叫起来:“干什么又踩我!”


南河这一班上到下午四点,下班之后去卸了妆,陪参宿坐了一次九十度垂直的过山车,舍命陪君子。参宿甚至在最高处往下坠的时候睁眼评价:这个游乐场好大。南河的大叫盖过了她的声音,下来后参宿表情淡定,南河一步一歪,颤颤巍巍地扶着墙心想现在的小女孩怎么回事,这还能跟没事人一样?


他们坐车回家,途中下了大雨,淋成两个落汤鸡。南河本想先把参宿送回家,参宿摸了摸口袋,钥匙落在家里,只好等同样出去玩了的家人晚些回家开门。


南河租的公寓也在老城区,和参宿家还挺近,遂把参宿领回了出租屋。南河苦中作乐道:“还好先卸妆后下班,不然这雨浇得脸多花啊。”


参宿顿时想起他被海水糊得像墙皮一样的油彩,眼神一阵恍惚,被南河推进了门。参宿的话不多,是个安静的小姑娘。她环顾这个一室一厅的小出租屋,到处是乱丢的衣物,甚至还有画材和各种涂了一半的草稿纸,墙上也贴了各种参考图,参宿不知如何下脚,遂站在玄关处没动:“南河,你这里和我同学宿舍好像。你们会在寝室里养美洲大蠊当宠物吗?”


南河窘迫且飞速把乱丢的衣物全都塞进大敞的行李箱:“我哪里知道今天你没地儿去,早知道先拖地了。你洗个热水澡,别着凉了,脏衣服丢洗衣机搅,等会拿吹风机烘了再走。我换身衣服出去买晚饭。”


他给参宿找了件新买的干净短袖,参宿比了比,南河的衣服太大了,足够当裙子穿。她探头进浴室看里面的水阀开关,南河还在嘀嘀咕咕地叮嘱,参宿没有妈妈,但是有奶奶,遂道:“南河,你比我奶奶还会唠叨。”


“你这小孩儿咋这么欠呢,”升了辈分的南河怒道,“再说我克扣你晚饭两片肉!”


参宿认真点头:“嗯……你可以都吃掉。我吃得不多。”


南河顿觉和小孩较劲的自己够幼稚,像被放了气的气球一样瘪了,抓起钥匙出去买饭。


参宿洗完出来,把南河刚换下的衣服一起丢进洗衣机,然后蹲下来收拾南河乱丢在地板上的画稿,倒掉烟灰缸里积满的烟头。草稿纸上画着全新的故事,深海号去向未知的海域,遇到比岛还要大的鲸鱼,塞壬的国度全是暗流,美丽的龙在天空盘旋……


参宿的直觉一向准确得像小兽,就像她辨认南河不是通过脸,而是气息,她觉得南河只是在岸上落脚,然后会继续他的梦想和冒险。这样多好呀,他的梦想之火永不熄灭,要看遍海上精彩的一切,要和歌里一样去那大地的尽头,尽情拥抱大海不要再停留。


她想丢下一切,跟着南河一起去航行。无关于情爱风月,只是想要看到更远更广的世界,想要不被拘束在听话懂事的躯壳里,尽情地做自己。海洋宽广地拥抱每一个人,当然也容得下一个不大成功的青年人和一个想逃跑的孩子。


参宿开始拖地时南河提着两份螺蛳粉进屋,看着被简单收拾过的小屋一愣,忽然清晰地感觉到参宿在成长,像发现女儿突然长大了,他欣慰地抚掌,又反应过来这哪里是他的女儿。南河取下她手里的拖把,铺开一张地板小桌:“哎哎,没叫你过来帮我打扫卫生,快来吃饭了。”


螺蛳粉又臭又香,参宿翻出吸满汤汁的炸蛋,实在很好吃,她吃得眼睛眯起来:“我还以为你要请我吃满汉全席。”


她指的是泡面,泡得半生不熟的那种。


南河听懂了她的揶揄,捡出自己碗里的炸蛋往她碗里拨:“时移世易,船长吃不起满汉全席,只好请你吃螺蛳粉。喜欢螺蛳粉的都是好人,是明日之星,不喜欢螺蛳粉的说不定会偷偷扣掉你的酸笋,那就没灵魂了,多可怕。”


外面还在下雨,老城区的楼栋距离很近,坠下来的水珠拍在塑料顶棚上,淅淅沥沥,但显得屋里很宁静,一切都被淹没在水声里。公寓附带一个小阳台,南河翻出买晚饭时顺便买的小东西,神秘兮兮地探头:“参宿啊,来来,给你变个魔术。”


参宿想多半是什么粘在抽拉口香糖包装里面的塑料美洲大蠊或者是手偶,还是起身去看,南河空无一物的手在她面前摆过,下一刻这双手中绽开一朵小小的烟花。


南河捏着一根点燃的仙女棒,塞进她手里:“我不是说过接你上深海号的时候要放礼炮嘛,虽然这里是深海号诞生之前的准备室……那就退而求次,放个小呲花吧。”


他用打火机又点了几根,变魔术一般在指间颠来倒去,划出星轨一般的弧线。呲花噼里啪啦,像燃烧的星星。一个算不上魔术的魔术,但在参宿眼中可以称之为魔法。参宿的眼睛被映亮了,她抬头看南河的眼睛,他毫不意外地在看天,从狭窄楼栋的缝隙里能看到几枚坚强闪烁的星。


参宿点起仙女棒,回忆着某作品里的魔杖,有样学样地对准南河:“除你武器!”


南河立刻回击:“除你武器!阿瓦达啃大瓜!”


两人在小阳台上闹成一团,参宿闹累了,半趴在阳台栏杆上:“你也看过这个?”


南河晃着仙女棒洋洋得意:“可不要小瞧我的知识储备和文化造旨。”


参宿道:“造诣。第四声。”


南河:“……”


南河从善如流:“不要小瞧我的文化造诣。”


从逼仄的小巷里其实看不到外面的万家灯火和车水马龙,雨水湿润地贴在裸露的腿和手臂上。参宿沉默一会儿,没忍住问:“南河,你会在这里停留多久?是不是再过几天就要走了?”


南河靠着裸露的水管,半晌嗯了一声:“休假嘛,总有尽头。也不是说陆地不好的意思,我还是更想去海上,那么多的冒险,我还没有亲自去过,如果不去一定会留下遗憾的。”


他望着建筑物中间的几颗星,感叹道:“海洋那么大,我穿越海峡的时候见过海上的大雪,见过鲸鱼群在船边跳起又落下……人在中间多么渺小,能目睹那样的场面,又多么幸运。”


参宿神往地听他描述航行中的海,她那一回坐游轮只觉得到处都吵吵闹闹,海洋广阔却灰白,哪里有那样的精彩,又或者精彩的是南河的眼睛?她攥着衣角,有些期待,又有些试探地说:“我可以跟你一起去吗?我会打扫,也会叠衣服,还会做蛋炒饭包饺子。”


她小心而真挚地罗列自己的优点,南河温和地看回她的眼睛,轻轻摇头:“现在不行,你还是个孩子呢。你只看到了我的生活方式,觉得很好,所以向往,这不一定是未来的你想要的。这个世界上还有很多路,不止海洋……海上也不是只有美景,也有暗流和风暴。不用那么急着懂事,说不定你更爱滑雪或者登山呢。”


参宿执拗地摇头,刚要反驳不是的,这不是孩子的设想,她已经很爱这片无垠的蓝色水域,她看了很多海洋大学的招生简章。那艘船不会远去了,它永远停留在她梦里。


南河揉乱了她的发顶:“不会丢下你的。人生有这么多的路,我们只是要分开走一段,高处再相逢。”


参宿怔怔地看着南河微长打结的头发在夜风里起落,想起他曾经推给她的一首歌,星星什么也无法照亮,但没关系,这首歌没法保护你,但没关系……我的流亡者,我们慢点坠落。


好吧,南河是在认真地对待她人生的选择。他想要她体会过更多彩的东西,再确定要不要选择他的小破船。毫无“光明未来”可言的小破船,没有升职加薪,没有买房买车,也没有职称和评级,甚至可能不会靠岸,你真的要选择它吗?参宿半趴在栏杆上,点燃了最后一根呲花,像在点燃卖火柴的小女孩手里的最后一支火柴,或者在点自己生日蛋糕上的蜡烛:“我会好好读书,去试我所有想试的东西……如果、如果我发现我还是最想上深海号,你会来接我的吧?”


南河笑着半弯下腰,跟她拉钩道:“当然了,我从来说话算话。回去吹空调吧。”


参宿听话地点头,关门之前顺口问:“你怎么不进屋呀。”


南河对她晃了晃手中的烟盒,笑道:“我抽根烟。”


南河的旧投影仪里面搁了一些图片,参宿用过这东西,熟练地接上看有没有新的画。她在里面捣鼓等投影仪启动,不经意回头看阳台,南河仍然靠着水管在看天,指间夹着烟,肩膀向下垂,显得疲惫而颓丧。他在想什么,他说过的贷款,还是他回不去但想回的家乡?现在的交通这么发达,买一张票就回得去了,那也许是一道没好全的伤疤。参宿也忽然认识到,南河并不是每时每刻都高兴,他不是神仙,也不是超级英雄。这反而让他更加真实可触……他是一个有烦恼的普通人,是千千万万人中的一个,也许哪天和她擦肩而过的路人,就和他一样,时而开心,时而沉重,同样温柔好心。但只有这一个和她有不可斩断的交集。


南河说得没有错,他的确不十全十美,他容易急,不怎么爱干净,一个人住邋里邋遢,可他勇敢地迎上了生活的浪头,孤身穿过风雪。雪里留下一行脚印,参宿沿着他的足迹走,省力很多,南河说别总是抬头望远方,远方是没有尽头的,也得低头看路,不然会摔跤的。她学着看向脚边,缠绕着她的淤泥逐渐随着行走褪去了,她捡到了南河留在路上的星星。


光是昂首挺胸地前进就已经足够了不起,平凡渺小的英雄啊。哪怕是梦,参宿也想求这梦再长一些,让梦中的南河船长在瑰丽的海上找到属于他的伟大航路。


公寓便宜,空调是旧款,运行起来像在开拖拉机,也不是很制冷。南河怕她觉得热,特意把屋里的旧空调温度调得很低,才有几分冷意。


阳台和卧室用钢化玻璃门隔开,参宿踩着小板凳还要踮脚才够得上南河的身高。


她在玻璃上哈了一口气,一团雾气就攀在玻璃上,遮住南河的脸。在南河有些错愕的目光里,她在南河嘴部位置正对的雾气上,画了一道微笑的弧线。


她也递给南河一颗星星。


海上的流浪汉拥有了一颗星星,和一道船锚。


于是南河笑起来。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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