亭下水连空

毕竟真言趁醺酣,此间情有系,只是爱无关。

头像是亲友画的,不可以抱哦。

【少武】鲲歌

*之前半夜和小拨浪鼓交换的点梗,修罗秃x病弱当。



“人本就向死而生。”武当微笑道,“我会死,但你杀不了我。”


他注视着动弹不得的少林,又轻又缓地笑了一阵,剧烈地咳嗽起来。气剑在他身侧飞速环绕,隐约地编织出一张绝杀的网。


武当又道:“你从少林寺下山便做了暗影,从未失手过,如今在一个病秧子武当身上翻了船,很不甘心,想要杀了我,快点继续你接下来的人生。我说得对不对?”


被捆得像个粽子的少林沉默着抬起那双凶戾的眼睛,挣了挣身上纹丝不动的铁索。武当的气剑正稳当地架在他脖颈上,他一挣,脖颈上便压出血痕。


武当凑近了他,嘴唇几乎贴在他耳朵上。


那个武当山上下有名的武当弟子轻声道:“我给你这个机会。很少有人知道我爱赌,拿你的命来和我赌吧。看看是你先杀了我,还是我先死在缠身疾病里。”


“你有病吧?”少林冷道,“横竖你都是死,赌什么?”


“我是有病,命不久矣。但我想活,能活多久活多久。”武当笑道,“可活得没有乐子也不行。大师,你就是这个送上门来的乐子。你不和我赌也行,我可以现在就杀了你。”


少林冷眼瞧他。武当弟子不负剑匣,只穿着周正的武当校服,鹤在他背后振翅迎向一轮红日,他唇角天生带笑弧,看人的时候仿佛极深情,只站在那儿不动也颇让人有如沐春风之感,端的是谦谦君子模样。然而武当身侧飞剑铮铮剑鸣,少林毫不怀疑如果自己拒绝,下一刻它们就会毫不留情地割断他的喉咙。


前段时间少林接了武当弟子的悬赏,恰巧寻到芳菲林。他早打听过,此武当是个药罐子,到哪儿都有许多师弟跟着,生怕一阵风来把该武当弟子吹跑了吹倒了。从小顽强得像株野草的少林对此颇为不屑。


那一日武当难得落单。武当似乎是去祭拜过什么人,带着满身纸钱线香燃烧的味道,坐在树下温酒。本是十拿九稳的项上人头,武当却轻轻巧巧一招手,万千落花凝作数柄飞剑,他宽大袖袍团团拢了落花,一掌并飞剑一同击出。少林凝神去接,然而武当只是虚晃一招,剑势将成便走了。


那一壶本就要倾在地上的酒在打斗时候洒了满地,也算殊途同归。


唯有落花还带着那武当柔中带刚的内力击在少林肩背刺青上,留了一道极深的伤。


少林只当武当是个毫无还手之力的病秧子,因此把武当的悬赏留到了最后,却没想到这点子略有些扎手,几日后还反将他一军。


他曾辗转追杀目标三千里,花了两年,跑死了不知道多少马,也曾为某一个目标蛰伏数月。该和尚似乎天生缺一种怜悯心,拿钱办事毫不手软,不管对方是慷慨赴死者还是作恶多端者,江湖风起云涌一概不关他事儿。


暗影中只有杀人和被杀。


自下少室山起,天生修罗心的和尚便破了杀戒,却又奇奇怪怪地坚守着酒色戒。


和尚脸上一道横过眉骨的长疤,平添戾气。少林啐出一口血沫,道:“你是个疯子。”


惹来武当一声意味不明的冷笑,笑完了又咳嗽半天,摸到师弟帮他放在桌上的药吨吨吨灌了,又镇定自若地吃了口蜜饯。


二人相对无语。


少林又道:“但我答应你。你对我来说也很有乐子。”


“早答应不就完事儿了嘛,大师。”武当顿时弯起眼睛笑了,手里还捏着一柄折扇,轻轻一拍掌心,“我喜欢爽快人。”


他垂下眼,从少林怀里勾出一柄小钥匙,开了锁住少林的铁链。少林看见他额间勾着一道两头拉长的黑色太极纹,倒显得脸极白。


武当瞥他一眼,温言细语地解释:“我自己画的,很好看吧。病了许久,嘴唇泛白气色差,我还涂口脂的。”


少林:“……”您有事儿吗?他活动着勒出淤青的腕,心想哪个正常人会把钥匙藏在别人怀里,怪不得想不到了。


说话间武当的师弟敲门进来送药,见了武当先劈手夺下折扇,急急道:“师兄!云梦的大夫都说了不能见风,你还扇扇子?又加重了怎么办呢。”


武当温和道:“我知道了,师弟莫担心。我就拿着玩玩……早上去山脚卜卦,那老人家还说我长命百岁。”


少林坐在桌边,瞥他一眼,心道你长个蛇皮的百岁。


师弟盯着武当喝完了药,才叮叮咣咣地走了。武当扶着门框撕心裂肺地咳,缓了一会儿,才直起腰坐到桌边去。他拿药当水喝,活脱脱一个药罐子,体弱得好像一阵风就能把他吹散。


少林盯着那张温文尔雅的脸,稍稍对武当的表里不一作出了些理解,问:“你我约定,何时开始?”


“自此始。”武当道,“你也看到了,我不背剑匣是因为背不动,却还有内力,你尽管动手。我这骨头如今都被药泡软了,却也没忘曾在江湖搅弄风云的时候。”


少林喝了一杯茶,茶杯放在桌面叮一声轻响。声未落,他已干脆利落地击出一拳。


道家太极四两拨千斤之力,轻飘飘地落在了少林的罗汉拳上。


气劲四溢,木窗破碎,院落中或切磋武学或煎药的武当弟子齐齐抬眼,几位道人飞身而上。


武当负手笑道:“师兄师弟都在外头,如果我是你,就不会在这时候动手。你走不了了。”


少林道:“做你的春秋大梦。”


只见一锃光瓦亮的秃头鹞子般翻出窗来,与已迫近的武当师弟对了一掌。他身上忽然泛起金光,正是少林武学立地成佛式。僧人且战且走,掠上院墙,横过眉骨和鼻梁的那道长疤让他怎么看都不是个善茬。


他在墙头面无表情地回望,武当慢腾腾地探出头,笑弯了眉眼:“是位我请来的客人,谈得兴起便切磋一把,师兄师弟别追了。”


于是再没人管那自行离去的秃驴,纷纷围上来教训武当了,你一言我一语生怕他出了什么闪失。


武当的病是娘胎里带出的先天之症,为强身健体才拜入武当,人还不会说话先会笑,会跑了就哒哒哒迈着小短腿到处要抱,真可谓是从小可爱到大。本活不过成年的小孩一天天习武,命硬堪比春风吹又生的野草,又沐着江湖风雨坚韧地成长。


然而先天病痛总有爆发的时候,他又从鲜衣怒马少年郎变回了病秧子,连剑匣都背不动了。


武当唇角天生带笑弧,笑起来的时候更像春日里的桃花。他从前还常常风里来雨里去的时候,习过内力凝花瓣的路数,袖袍翻滚间撩动三千落花。


如今三千落花都只在梦里。


他道:“别担心啦。我命硬得很,不会有事的。师兄师弟想不想吃金陵城里最大酒楼的菜?今天我请客好不好?”



夜深人静时,武当才搬出了锁在柜子里的剑匣。白天少林来了一回,仍然没能杀得了他。武当自从晓得自己身体状况再背不动剑匣后,怕师门担忧,便再没当着师兄弟的面将它拿出来过。


这像棺材板的剑匣上划痕诸多,武当手指挨个抚过,道:“别藏啦。白天没杀了我,还上个夜班?”


一颗瓦亮的光头从房顶倒挂下来,落在他面前。


“我以为你会因为赌约和我不死不休,对我赶尽杀绝。”少林道,“白天的百剑阵很妙,对周围环境的利用也不错,差一点就能困死我。你本身实力不如我,却很有小聪明。”


他把禅杖顿在桌边,平心静气地垂下眼。杀武当这一单并不能占据他的所有时间,少林刚刚才取了一颗大好头颅给雇主,带着一身浓烈的血气,摸进了武当的院子。


很奇怪的是,他并不觉得至死方休与和平共处有什么矛盾,反而在武当这儿,他能感受到一种奇异的安宁,胜过他在佛前念诵千万遍。


“差一点儿,也就是没困住,相当于没用。不敢当不敢当,大师可是我将死人生里的一点乐子,没了这个乐子,下一个不好找。”笑容温和的疯子戏谑道,“我身子骨弱得很,大师可得当心,万一这一身血气把我直接熏没了,可就不算是你亲手杀了我了。”


他十分配合地柔弱咳嗽了几声:“哎呀,我好柔弱呀。”


结果不晓得扯着了哪儿,武当扒着桌角又是撕心裂肺一通咳,咳完喝了两口水:“……是真柔弱了。”


少林:“……”你怎么没厥过去?


他懒得理武当,绕过武当去看那搁在桌上的剑匣。


武当道:“那是我入江湖的时候,师父从库房里取的。听说是天外陨铁这个铁那个铁融合起来打的,小心机关。”


少林掂了掂,道:“不沉。”他看了一眼安静坐在窗前的武当,后者正拢着袖子去剪烛火,心里猜测武当的骨头究竟被病痛蚀得有多破烂。


“几年前,我也觉得不沉。”武当笑道,“我观你招式,先前是达摩院武僧吧?我娘花重金,在少林和武当大殿各供了一盏长命灯,我跟着我娘去过几次少林。”


“那时候皮,偷偷跟着小沙弥去跳梅花桩,结果没跳过去落水了,被捞上来就大病一场。好容易从鬼门关里走出来,我才晓得要惜命这回事。”


武当掐了个诀,将剑匣打开:“好奇就尽管看罢,剑还没锈。我也曾快马加鞭……看尽长安花。”


僧人便自然地接手了剑匣,来来回回地摸索着其中玄机,道:“众生皆苦,我亦难逃。”


武当单手撑着下巴,表情温和,嘴却如刀:“哦?修罗僧也晓得众生皆苦。”


僧人抚着剑答:“我去做和尚,只是因为有个老和尚想要我当和尚。当或者不当,对我来说都没有区别。年年少室山太阳东升西落,晨钟暮鼓,我从没参透佛是什么。我想做暗影,便来了。”


武当问:“老和尚?”


“领我进少室山山门的和尚。”僧人道,“并非是我师父。他将我领进少室山门,第二日便死在江湖里了。”


武当沉默了,昏黄的烛光在他脸上跳跃。


武当从未想过,他会同一个想要杀了他的乐子秉烛夜谈。他们之间的和平奇异得仿佛一碰就破,又仿佛可以地老天荒。


他的病更加严重了。武当用手指按着太阳穴,鬼使神差地,他开口道:“你有没有听过逍遥游?我听说极地之北云中有鲲,扶摇九万里,鲲歌浩荡……若……你去极北之地,有风长啸,便是我来见你了。”



“我当然想活的,但做人不能活得没有乐子。”武当笑道,“如果你身后时刻有一头老虎对你虎视眈眈,求生欲也会变得更强一点。”


师弟打了个寒战,道:“师兄就是这么喜欢开玩笑,谁会喜欢每天有人盯着的感觉啊。”


武当但笑不语。


他和师弟一块儿抽了课业的牌子,便慢悠悠晃去做。


路过太和桥,身着吞山海的僧人正拧着眉头同一个武当弟子论佛法,若没有眼上那道凶神恶煞疤,看起来倒真像那么回事。


武当闷头笑了半晌,他可晓得这秃驴的佛经都是死记硬背生搬硬套出来的道理,会硬着头皮来怕也是因为课业抽到了来武当。他闲庭信步地晃了过去,像模像样抱拳行礼,笑容灿烂:“大师别念了,好难听啊。”


电光石火之间二人又动了手,少林光明正大地一拳砸在武当腹部,武当一脚踢在少林膝弯。


一人捂着肚子在太和桥边呕了满地的药汁,一人单膝跪地,几乎把汉白玉跪出个窟窿来。谁都没能讨到好。


少林对那方才还在同他论道的吓呆了的小武当道:“道长念道德经挺好听的,我不打念得好听的,只打念得不好听的。”


武当擦去唇角污渍,躬身笑道:“大师抬举,也就比你念得好听些。”


他穿着一身黑金相间的华贵道袍,转身时投去冷冷一瞥。


少林懂得很分明,他在说:不是要杀我么?搞快啊。我就喜欢你这种看我不顺眼,却又杀不了我的模样。


“嗤。”少林道,“劝你别治身体了,治治脑子也许还能活得更久一些。”



武当最后也没有去治脑子。


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他缓缓念着,笑了一声。他八岁拜入武当山,甚喜逍遥游一文,只是不知北地是否真有鲲歌?


他曾策马洛城东,也曾一诺千金重。


金顶日出,霞光万道。


“大师,这一局是我赢了。你不光输一赌局,还输一段情。”


少林在溪中洗去满手血污,垂首念了一段梵文。修罗僧。江湖中人这么喊他。


溪中映出他一张生人勿近的脸,不动明王刺青攀绕在他肩上。


数日来,他与武当交锋数次,各有胜负,却始终没能杀得了武当。他本以为这药罐子只活得过一拳,那一身破破烂烂的骨却撑起了一杆顶天立地的脊梁,坚韧得仿佛野草,可以低入泥泞,却永远不会死去。


平心而论,武当一副好皮囊上添的几分病气格外吸引人,拥有脆弱却坚强的矛盾美感。少林指尖摩挲过层层束着腰带的劲瘦精壮腰肢,其上还有武当仅凭内力震出的伤口。


他想:武当被保护得很好,这是武当的幸运,也是他的不幸。


不光他是武当的乐子,武当也是他的乐子,互相算计,不死不休。



直到入夜,武当山依然灯火通明。往常只有巡山弟子提着一盏孤灯,悠远又飘渺,像给谁点的引魂灯。


武当弟子找到了靠坐在芳菲林一道石碑边的武当,他闭着眼,身躯已经完全僵硬了。即便这样,他仍然衣衫整洁,仿佛是位小憩的温润公子。


武当满身落花,就像他从前刚学会内力凝桃花花瓣的时候。


碑是上用端正楷书刻着他的姓名,是他数年前自己刻的。每隔一段时间,武当便在芳菲林倾一壶好酒给自己。


师弟哽咽道:“……遵师兄遗嘱,剑匣归回库房。遗体葬武当山。”


僧人回少林时候特意去看了看供着长命灯的大殿,于上千盏摇曳灯火中找到了刻着武当名字的那一盏。也许是冥冥中自有联系,那盏如风中残烛的灯倏然灭了。


僧人面色一变。


他几乎用尽了全身力气才抑制住自己陡然粗重的呼吸,随即他意识到这一局输得彻彻底底。


武当的独特美丽处,在于向死而活。


少林像从前那样千百遍在佛前俯首,仿佛第一次有一些明白了佛。


“我输了。”他道,“那个疯子把我的情与欲一同带进坟墓里了。弟子执迷不悟,想去看一看。”



极北之地没有鲲歌,也没有扶摇九万里的鹏鸟。


少林心想:你心心念念的东西都是骗人的。他洁白的麻布僧袍染着狼血,转瞬就被冻作了一片片血冰。


可北地有呼啸而过的狂风,吹得僧人身上菩提子撞击作响。


僧人长啸而和。


他对着空旷荒芜的冰原静静地双掌合十。




在去旅游的火车上写完的,最近听到一首歌叫可念不可说,有句歌词是“美丽呀,向死而活。”

大概是武当的写照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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